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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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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地方都找了嗎?”謝玉璋沈聲問。

她心中實是有很大的怒火想發。只多年的習慣,越到大事時,越要強迫自己冷靜。

嘉佑的院子裏燈火通明,每一間房都被翻過了,甚至床底下都看過了。但嘉佑就是消失了身影。

大晚上的,她能跑到哪裏去?

難道會是像林斐那樣被人擄走了嗎?

就在謝玉璋內心焦急如火燒的時候,她的侍女匆匆從正房趕來:“殿下!殿下!”

侍女附在謝玉璋耳邊輕聲說了什麽,謝玉璋的臉色忽然變了。

她一言不發,提起裙擺便向正房跑去。

回到正房,大門敞開著,次間的門也敞開著。

謝玉璋還沒進去,先聽見了一聲嘉佑的尖叫。謝玉璋心臟一縮,大喊一聲“嘉佑”,便沖進房中。

卻見房中數人——李固負手而立,眉頭緊皺;胡進搓著手,一臉沒辦法的模樣;良辰滿頭都是汗,想要接近嘉佑。

地上一柄剪刀,數片碎瓷。

嘉佑坐在地上,背靠著內室的槅扇。她臉色慘白,一只手捂著肩膀。被捂著的那條膀子,手臂無力地垂著。謝玉璋一眼就看出來,她的肩關節脫臼了。

只良辰想靠近她,她就拼命用腿踢他,還尖叫。

只把良辰急得滿頭汗。

謝玉璋的臉也白了,喊了聲:“嘉佑!”

侍女剛才稟報的時候便說了——十九娘意欲行刺皇帝。

她想沖過去,李固卻伸手攔住了她,只他正想對她說話,坐在地上的嘉佑卻不顧肩膀的劇痛,竟掙紮著起來,幾步竄到了謝玉璋和李固的中間。

少女張開她能動的那條手臂,將謝玉璋死死地護在了身後!

房中因這少女的舉動,忽然寂靜了一瞬。

“是我!我,一個人!”嘉佑長期不說話,每開口,聲音都嘶啞難聽,她此時焦急,更加難聽,“與她,無關!”

“我,殺你,給姐姐報仇!”她說。

李固皺眉,完全不知道她說的是何意。

謝玉璋怔住,忽地流下眼淚。

就在剛才,謝玉璋心中還懷疑嘉佑是以為李固殺死了逍遙侯府諸人,所以想要行刺李固。

哪知道全錯了!全錯了!原來是這樣!

“嘉佑!”謝玉璋從身後抱住妹妹,緊緊抱住她,淚流滿面,告訴她,“你弄錯了,不是他,不是他!”

……

李固依然待在內室裏。槅扇的門虛掩著,夜裏很靜,能清楚地聽到次間裏謝玉璋對她那個妹妹說的話。

“……那時候,就已經失控了,只是父親一意孤行,定要削藩。”

“圍城的是林修浦。”

“縱兵禍害宮裏和京城的,是黃允恭。”

“不是他。是後來有了他,才終於安定下來的。”

“你看我們去東西市、瓦子裏,百姓的臉上都有笑容是不是。因為他們只想好好活著,並不在乎頭上的皇帝姓什麽的。謝家氣數盡了,誰也沒有辦法。”

謝玉璋把嘉佑送回她自己的房中,安頓好了,才折返回來。

李固還沒睡,還在等她。

見到她,他告訴她:“她很執拗,剪刀被我奪了仍不肯罷休,還抓起碎瓷作武器,不肯罷手。我沒辦法,只好卸了她一邊膀子,令她不能動。”

謝玉璋什麽也沒說,對他屈膝福禮。

李固捉住她手臂,將她托起來,問:“她是怎麽回事?”

謝玉璋苦笑:“是我的疏忽。”

原來嘉佑對當年的事,這麽多年來,認知裏一直是一片空白。

兵禍時候她才九歲,死裏逃生躲在東宮。東宮亦人人自危,誰有心管她。後來她又變成終日不說話的模樣,就更沒人管了。於氏只管著她吃飽穿暖,已是在那種情況下,盡了作嫂子的責任了。

從沒有一個人好好地、完整地告訴過嘉佑,當年到底是怎麽回事。

嘉佑就這樣懵懂著在逍遙侯府的高墻裏長大。她甚至是回到了謝玉璋的身邊,才踏出府邸,看到“外面”到底是什麽樣子。

謝玉璋完全沒想到,她對當年的事原來竟一無所知。

嘉佑聽到婢女提到李固,知道李固便是當今的皇帝。

她以有限的認知作出了十分簡單粗暴的結論——李固是改朝換代的那個皇帝,等於李固發起當年的兵禍,等於李固害死了福康。

她於是揣著一把剪刀便來了。

謝玉璋給李固解釋清楚,又落下了眼淚:“都怪我。”

李固給她抹去眼淚,道:“你為家人,做得已經太多了。”

謝玉璋點點頭,輕聲道:“睡覺吧。”

謝玉璋熏了香,抱來琴。

李固放下床帳。帳子一放下,這床便自成一方小天地。他在帳子裏脫去衣服,赤著上身睡下。

幾聲琴音試過,她緊了緊弦,琴音再響,便成了曲。

初時她的心情尚有起伏,但很快,平靜了下來。

李固的心卻平靜不下來。他盯著帳頂,忽然說:“你對家人,真的很好。”

謝玉璋道:“那有什麽辦法,血脈連著呢。”

李固說:“我也有過家人的。玉璋,我……是青曲縣餘寧鎮人。”

謝玉璋擡眼看了眼那帷帳,頗有些詫異。皇帝的出身,他從未對別人提過。

李固的聲音從那帳子裏傳出來,很低沈。

“我爹叫李平安。他不是本地人,是荒年跟著父母逃荒到這裏來的。我的祖父母都死了,就剩他一個人。他個子很高,力氣很大,每天挑著貨擔,走街串巷,游於鄉間。他是個販貨的貨郎。”

“我母親是個鄉下大戶人家放出來的婢女。她也是荒年的時候賣身進去的,一樣無父無母。我們一家,便只有三口人,連親戚也沒有。”

“但父親能幹,母親勤勞,自家覺得,日子也挺好。”

但有一天,李固的貨郎父親在外面被貴人的馬踏斷了腿。貴人丟下一個鼓鼓的荷包,便走了。

只鄉下大夫不行,李固父親的腿傷沒處理好,導致最後只能鋸斷他半條腿保命。

“從此他就只能杵著拐走路,再做不了貨郎。家裏的情況便急轉直下,變得拮據起來。為了生計,母親便給別人家縫縫補補,接一些漿洗的活計養家。”

“偏我父親一蹶不振,成日酗酒。不僅喝得爛醉,還常常把家裏的錢都拿去買酒。喝醉了,還會打我母親。”

“我記得最清楚的,便是母親常哀哭。”

“有一天,母親很高興地對我說,薛屠戶說要把他家的衣服都交給她洗。這對她來說,是一筆大生意。她說,薛屠戶叫她去他家裏取衣服。我母親歡歡喜喜地去了。”

只這女人卻沒有抱回臟衣服來。她回來的時候,頭發都散亂了,衣服上有汙漬。

她叫人“欺負”了去。

“你生來就尊貴,你不會懂。在那樣的小地方,一個屠戶便已經是一方惡霸了。”

“我母親向父親哭訴,那男人不敢去找屠戶的麻煩,就打她,狠狠打她,還用很多難聽的話辱罵她,叫她去死。我上去攔,也挨了打。他雖然一條腿沒了,但力氣真的很大。我打不過他。”

“他杵著拐離開之後,我很難過,因為沒有足夠的力氣保護我的母親。但是母親卻叫我別難過,她說她習慣了。她給了我兩文錢,叫我去買糖吃,說吃了糖就不疼了。”

小少年便去了。那糖真甜,他回家的路上便含在嘴裏,甜了一路,傷口仿佛真的不痛了。

只回到家裏推開門,看到的卻是母親懸空的腳……

他的父親一直沒回來,鄰居們幫著收斂了他的母親。

他傻傻的,嘴裏的糖也不知道吐出來,也不知道咽下去。那顆糖一直就含在他的嘴裏,一直在甜。

後來鄰居們找到了他的父親——他喝了酒,跌進水塘裏溺死了。

一夜之間,李固成了孤兒。

謝玉璋沈默許久,問:“那時候你多大?”

李固道:“八歲。”

八歲的李固從鄰居的嘴裏聽明白了一件事,他的母親被薛屠戶“欺負”了。因那薛屠戶並不遮掩,還洋洋得意,對別人吹噓。大家都知道了。

八歲的李固在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摸進了薛屠戶的家。前面是鋪子,後面是宅子。

李固從前面的鋪子裏摸了一把刀,摸進了薛屠戶的臥室裏。

“那刀是切肉的,很鋒利。”他說,“並不需要很大力氣,只在他喉嚨劃一下就行了。血噴得很高,帳子頂上都是。”

“我身邊的人都以為我從十一歲開始殺人。其實不是,我八歲那年,便開始殺人了。”

八歲的小少年便帶著那把刀走上了逃亡之路,一路流浪。

他殺過搶奪他食物的乞丐頭,殺過想把他賣到小倌館去的人拐子,殺過欺負落單女子的地痞。

他帶著那把刀流浪了三年,入了河西軍,遇到了李銘。

人生從這裏走上了拐點,一直走到了雲京的含元殿。

“玉璋,這就是我。我是這樣一個人。”他說。

他這出身和往事,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但是今日,他想告訴她。

他父親是鄉間小販,母親曾為仆婢,還曾受辱。而他八歲就開始殺人。

——知道了這些,她會怎麽看他呢。

琴音嗡嗡兩聲,

“哦。”謝玉璋道,“知道了。”

李固的身體忽然放松下來,猶如浸在溫水中一般。剛才的那些緊繃感都沒了。

“玉璋。”他喚她。

謝玉璋:“嗯?”

李固道:“我常恨我父母。”

謝玉璋嘆息。

李固道:“他們都是懦弱的人。一個,只敢對柔弱的女人和孩子動拳頭。一個,挨打不敢反抗,受辱不敢報官,甚至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

“我這一生,都恨這些懦弱的人。”

“玉璋,我在河西,每思及自己累你二嫁,便痛苦不堪。”

“我怕你會受不了那些苦,我怕你會撐不下來。”

“可我錯了,你比誰都勇敢。你回到雲京的時候,眉間全是勃勃生機。”

“我再沒見過一個女郎,像你這樣耀眼。”

帳子外的琴音停了許久。

謝玉璋的聲音響起。

“什麽叫作……”她問,“你累我二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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