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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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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離京前,陪嫁人員便按照謝玉璋的要求學習胡語。只是這麽多的人被迫離開故土,個個哀戚,遠行前又有諸多要打理的事宜,哪有那心情。通譯們的工作一開始十分不順暢。

及至上了路,謝玉璋知道後,把袁聿請過來請教。

袁聿這人十分接地氣,說:“嘗有人以青菜吊於驢額前一尺,那驢子為吃到菜葉,四蹄不停,奔走竟有百裏。人也一樣,得有個奔頭才行。”

謝玉璋恍然大悟。

從前這些事,都是林斐在做的。她其實早該想到的。

想起林斐,傷感在心頭一閃而過。但她堅信自己做的是對的。比起勳國公府,草原對林斐的傷害太大了。她再不想她遭遇那些事了。

“可以發賞錢。每日裏凡是肯上課學習的,都發。”謝玉璋請教,“袁令覺得每日裏發多少合適?”

袁聿豎起一根手指。

“一百文麽?”謝玉璋點頭,“可以,一日不過一、二百貫而已,不多。”

一擡眼,卻見袁聿扶額。

“……”謝玉璋,“袁令?”

“一文!殿下”袁聿哭笑不得,“每人每日一文即可。”

謝玉璋鳳眼圓瞪:“哈?”

她的人生中,對金錢的計量從來沒有小到過“文”這個單位。從前在雲京的時候是,後來到了草原也是,再後來歸於逍遙侯府,李固對逍遙侯府頗為仁厚,從來不曾在衣食住行上苛待過他們。

謝玉璋時常被皇後張芬召進宮裏,宮闈裏向來是銀錢開道的,但即便那個時候,謝玉璋再寒酸,也寒酸不到“文”——林斐總是在她的荷包裏塞滿打賞用的小銀錁子。

“又不是使他們做甚苦力,不過學說話而已。每人每日一文足矣了。”袁聿說,“殿下,臣一個月不過才二十五貫而已,馬建業比我還少,他才二十二貫。”

謝玉璋失笑,打趣道:“袁令是嫌本宮給得少了嗎?”

袁聿撚著胡須,道:“漲月俸這種事,不急,慢慢來,不急。”

兩人大笑。

笑完,謝玉璋又說:“只是一文也太少了些。不如另再設獎勵,通譯們每人每日負責的那組人裏,學得最好最快的前三個,獎勵他們每人一……一百文。”

她這次學乖了,本想說一貫,臨時改成了一百文。

袁聿大笑,拍手道:“善。”

若不是親眼見到,謝玉璋是想不到一文錢竟有這般大的驅動力,特別是那前三名的獎勵設置,原先沒精打采不用心學話的人,都像打了雞血似的。

待問清楚不只限於本人,隨行家屬也算在內的時候,那真是全家出動。

一連幾天,各組前三的一百文都被一群小娃娃們得了去。許多人甚為眼紅,個個鼓了勁使勁學,卻發現大人普遍比不上這些小兒。

於是這就成了各家娃娃間的較勁。爺娘在後面悄悄給打氣。

一時間整個隊伍的氣氛都生生扭轉了。

“只要有奔頭……”看著這全新的氣象,謝玉璋喃喃地道。

她這一世,不也是因為有那麽一點點奔頭嗎?所以前路變得並不可怕了。

她微微一笑,放下車窗的簾子。

路上行了快兩個月,抵達涼州界碑的時候,眾人都已經穿上了發下來的新襖。

因著皇帝和太子對謝玉璋的憐惜,她的隊伍裏的一應用品不僅都沒有紕漏,質量還都稱得上頗佳。

這批襖是統一制作派發的。不僅布料又厚又結實,內裏還絮了厚厚的木棉和麻絨。這厚度,許多人家要自己做的話,可舍不得。如今穿在身上,暖烘烘的。

然而謝玉璋知道,對於漠北的寒冷來說,木棉和麻絨還是薄了。

謝玉璋記得那時候剛到漠北,正遇到氣溫驟降,她的隊伍準備不足,很是凍傷甚至凍死了一些人。

謝玉璋想起這些,再看著此時隊伍裏為學胡語而熱火朝天的人們,內心裏充滿了愧疚。

他們都是因她才來到塞外,她卻沒有照顧好他們。

“袁令,大家的羊皮襖都趕得怎麽樣了?”謝玉璋問袁聿。

“趕得差不多了,殿下放心。”袁聿笑道。

在朝廷眼裏,一件厚厚的襖,對這些人來說已是夠了。去了塞外,凍傷凍死一些,都是正常“損耗”。

寶華殿下卻寧肯自掏腰包大量收購羊皮,也不肯要這“損耗”。

只是隊伍足有千餘人,在雲京收購,一是一時沒有這麽大的量,二是會在短時間內將羊皮的價格拉起來,擾亂行市。袁聿便與來自西北的皮貨商說好了,不必非得將貨運到雲京來。反正他們是要向北去,只要運到他們前行的路線上便行。

如此一來,皮貨商成本降低,袁聿也拿到了更合理的價格,很是給謝玉璋省了不少錢。雖然他知道這位公主殿下根本不把這些錢放在眼裏。但替她精打細算、合理安排,正是他這個公主家令存在的意義。

於是謝玉璋的隊伍一路行來,便一路陸陸續續從幾個皮貨商的囤貨之處直接提貨,陸續發放。

婦女們拿到熟皮子,便開始動手縫制皮襖了。自然是先縫自家的,待自己的縫好,有那隊伍裏的單身漢尋來,收三五十文錢,便也幫他們將皮子縫成襖。

這東西不須像縫衣服那麽精致,粗線縫制成衣襖的形狀,人能穿就行,一件一件的動起手來也快。

越往北走就越冷,可大家夥摸摸身上的厚襖,再摸摸包袱裏還沒上過身的羊皮,心裏面卻比當初離開雲京的時候安定多了。

有寶華殿下仁善,有袁家令務實,有王校尉老實可靠,這前路好像也沒那麽可怕了。

啥,你說馬校尉?你沒覺得他面相又刁又厲害嗎?我跟你說,叫咱閨女們可躲著他點!

到達涼州界碑的那日,天上飄起了小雪。下雪日倒是不冷,只是地上漸漸鋪了白色,有些滑。

謝玉璋在馬車裏靠著熏爐閉目養神,車子忽然開始減速,漸漸停了下來。

謝玉璋睜開了眼睛。

“殿下。”車外響起了馬建業的聲音,稟告,“河西節度使派人來迎駕了。王爺和五殿下,還有大人們都去前面交洽了。”

謝玉璋問:“來的什麽人?”

馬建業說:“聽說,是李大人的公子。”

“李四郎嗎?”

“末將不知。”

在那些人面前,馬建業官卑職小,不過是個校尉,連聲“將軍”都當不起,他不知道也不意外。

但謝玉璋也不想讓他有機會去那些人跟前露臉,她說:“你請袁令去前面打聽清楚,來的到底是誰?”

馬建業領命去了。

過了片刻袁聿騎著馬過來,隔著窗子回稟:“來了兩位將軍,是李大人的公子李四郎,另一個是李大人的義子,排行十一的。劉將軍正在與兩位李將軍交接。”

和親隊伍一路行來,都於當地就食,亦由當地護衛。這樣一來,這一筆路上的費用,就由中央財政轉嫁給了地方財政。

前面護衛了他們一路的劉將軍到這裏,只要將這一支長長的隊伍交給河西節度使派來的人,就算是任務圓滿完成了。

車廂裏,謝玉璋半閉的雙眸緩緩睜開。

李固來了。

上輩子,他也來了嗎?

謝玉璋不知道。

上輩子到了這裏的時候也下了雪,地上有泥,馬蹄踩上去會濺起來。

前面的事自有王叔和五哥應對,謝玉璋踩著簟席進驛站,誰也沒見著。她也不關心。不管李銘派誰來接,又派誰去送,她都不關心。反正她是公主,女眷,本就不必非得和那些人照面。

有王叔叔和五哥就夠了。

到了涼州城,李銘為她辦了宴席她也沒出席,懨懨地躲在房裏,半點交道都沒有跟那些人打過。

足足過了一炷香的功夫,那些人才交接完,有馬蹄聲漸近。

很快在她車旁停住,有人飯鞍下馬。青年男子的聲音響起,自稱是李銘之子李啟,特來迎駕。又說前面十五裏便是驛站,今日下雪路滑,請公主殿下早些停駕驛站,早作休息。

因著下雪,外面天有些陰,光線不好。偏謝玉璋的車廂裏還點著燈,隔著簾子向外看,只影影綽綽看到一前一後兩個人。只大致能看出李啟後面那人正是李固,想要看他神情態度,卻看不清了。

謝玉璋謝過李啟,想了想,終究不肯放過任何跟李固見面的機會,不顧禮儀地將竹簾掀起一條縫,露出半張臉,故作驚喜地問:“後面可是十一郎嗎?”

半張芙蓉面,足夠看呆住李啟。

李固卻似乎與在雲京時候不太一樣,他擡頭應道“正是,見過殿下”的時候,雖然身上未著甲胄,卻如新開了鋒的刀刃一般凜冽。

謝玉璋捏著竹簾,竟屏息了一瞬。

李固在京城的時候,果然還是刻意收斂著來了。他此時縱然還年輕青澀了許多,也掩不住他作為李銘麾下第一殺將的鋒芒。

只是他與謝玉璋也算是故人重逢,他的問候卻如此言簡意賅,不,他根本連問候都沒有,他只是在回答她的發問而已。

謝玉璋便知道,李固此時,還有顧忌。

她瞥了一眼李啟這個短命鬼。

李啟的個子比他爹李銘高一點,但造型一般無二,敦敦實實的,相貌也如出一轍,天生便帶著些土氣的味道。城府、氣勢又遠不如他爹,老虎的兒子,只是只大貓。

但即便這樣,李固都得站在他身後半步的地方。

未來的皇帝,此時還屈居人下。

謝玉璋勾唇笑了笑,道:“沒想到還能見到將軍。天冷呢,將軍們快些上馬吧。”

說著,放下了竹簾,甚至從裏面推上了窗子。

車隊得了啟程的命令,硬木的車輪又轉動起來。

只李啟還呆著,被李固喚了兩聲才回魂,一把捉住李固的手臂,驚問:“那個就是寶華公主?”

李固瞥了他一眼:“四郎不是與公主說過話了嗎?”說著翻身上馬。

李啟也翻身上馬,眼睛還直勾勾地盯著謝玉璋的翠蓋寶車,口中呢喃道:“這也太好看了!”

李固沒說話。

世間青年男子但凡長了眼睛的,第一次見到寶華公主的感受,大體都是一樣的。

李固很知道那一剎那撲面而來的感覺。當初含涼殿前第一眼,至今忘不了。偶爾回憶泛起,那滋味便在胸口流連不去,令人心中莫名生出許多躁意。

提韁才走了幾步,忽聽身邊李啟一拍馬鞍,恨聲道:“氣煞我也!”

李固皺眉:“四郎?”

“那樣的人兒,居然要送給阿史那老狗!”李啟恨得不行,“真真氣煞我也!”

李固瞥了眼前面的阿巴哈國師一行人,道:“慎言。”

“十一郎你不知道!”李啟提韁貼近李固,壓低聲音說,“爹本來是想讓我娶寶華公主的!都是劉從義老狗,竟讓胡人借道雲州入了京,壞了爹多少安排!”

然而若不是李銘一再吞並周邊鄰裏的地盤,壯大到讓皇帝深感威脅,皇帝又怎麽會為了牽制李銘接受漠北汗國許多無禮又過分的要求。

謝玉璋會被嫁到漠北去,根子裏的原因其實還在河西。

她貴為金枝玉葉,在這樣的大勢面前,也如飄萍般無力主宰自己的命運。

李固握著韁繩的手便緊了緊。

李啟又道:“唉,真真氣死我也!沒想到她這麽好看!我還以為傳言多有誇大,萬想不到竟是根本不夠!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公主要是嫁給我該有多好!”

李固聞言,轉頭註視李啟。

若論天下兵馬,河西自然是當世第一。

從二十多年前,節度使們就開始將“節度使”的位子大剌剌地傳給自己的兒子了。朝廷再不願,也只能捏著鼻子補一張任狀承認這繼承的合法性。

李啟是李銘的獨子,他是兵強馬壯的河西之地的繼承人。

“四郎說得是。”李固望著身邊長長的隊伍,聲音像雪花一樣輕,“公主嫁給四郎……才是最好。

如果嫁到河西,她可以過得很好,很安全,很讓人放心。

那是,多麽好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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