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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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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力像指間的沙礫一樣流逝的感覺太過清晰,寶華公主謝玉璋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她努力睜開眼,素凈的青色蔓草紋帳幔遮住了燭光,床帳裏只看到幽昏一片。有纖細的人影投在帳幔上,雙手合十,虔誠地默念著經文。

是斐娘。斐娘陪著她,一直陪著她,陪到了最後。

如果讓時光倒流,謝玉璋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快馬加鞭沖到城外把要發配到苦寒之地充作營妓的林斐搶回來。

林斐是這麽的堅強,或許未必就像她的母親那樣自盡在路上,或許她能活著等到林家東山再起的那一天。她的叔父兄長隱匿逃亡了,說不定半路就會把她劫走,不讓她落入那番境地也是可能的。

這麽想著,都覺得好過跟著她。斐娘後來跟著她……除了吃苦,還是吃苦。

林家在新朝的朝堂上重新占據了一席之地,想帶她回家。回去了,她就又是高門貴女。

可這傻阿斐,非要留在這圈禁著前朝皇族的逍遙侯府,陪著她日日青燈古佛,抄書念經,不肯走。

真傻!

謝玉璋閉上眼,冰涼的淚水從眼角滑落。

快了,就快要死了,就快要解脫了。她已經聽見了另一個世界的召喚之聲。

那些聲音縹緲得像在天邊,又像響在耳畔。那些銀鈴般的笑聲,像極了從前她還在朝霞宮時,淘氣頑皮的小宮女們從廊下跑過時的動靜。

那些小宮娥都是為她甄選的玩伴,個個活潑跳脫。她也從來不拘著她們,任她們在朝霞宮裏無憂無慮地生活,成天開心。

別的宮裏,宮人們個個嫻雅恭敬、小心謹慎,只有她的朝霞宮裏,什麽時候都能聽見鶯聲燕語,笑聲一串一串,輕快得像指尖撥在琴弦上,叮咚叮咚。

她的父皇稱讚朝霞宮有“真趣”。他若因朝政煩惱了,不願意去後宮,便來朝霞宮坐坐,品一品她親手煮的茶,再賞一賞她和內教坊的舞伶們排練的新舞。

她的父皇啊,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獨創了新的字體,開創了新的畫派。他若生在普通的書香人家,說不定他日便是一派宗師,留名後世。

可他生在了皇家,生為了皇帝。

他花了太多的時間在這些於治國毫無助益的事情上。而彼時,她絲毫沒有覺得不妥。

謝玉璋覺得自己聽到了小宮人們提著裙子從廊廡下輕快跑過的細碎腳步聲,甚至聽到了她們的低語——

阿斐姐姐呢?

去尚衣局了。說是定要親眼看看才放心。

也是呢,輕雲紗那樣薄,也不知是怎樣織就的,公主想要的百花不落地,也不知道繡娘們繡不繡得來……

謝玉璋不知道她們在說些什麽,少女時代無憂無慮的生活仿佛已經是上輩子,全記不得了。

但她知道這只是幻聽而已,會出現這些幻聽,自然是因為她的生命裏已逼近枯竭,另一個世界將她越來越深地拖了進去的緣故。

聽啊,她甚至聽到了遠處的蟬鳴,小宮人們在院子裏玩耍,稍大些的坐在廊下私語,互相說著心事……

斐娘的聲音卻在這時突兀響起:“陛下?”

隨著這驚訝的喚聲,謝玉璋耳邊所有的幻聽戛然而止,瞬間消散。

以斐娘的謹慎縝密,絕不會將父……親再誤喚作“陛下”。她喊的“陛下”只能是另一個人。

仿佛回光返照一般,謝玉璋睜開了眼睛。

男人高大的身影投在帳幔上,輪廓雄偉,威壓甚至透過了帳幔直撲進來,令謝玉璋本就時斷時續的氣息愈發艱難。

陛下!

那位陛下,他怎麽竟來了?

“她怎麽樣?”男人的聲音雖刻意壓低,仍然藏不住千軍萬馬發號施令般的氣勢。

“殿下……”斐娘哽咽得幾乎無法成言,“已在彌留之際……”

傻阿斐啊,在這個男人面前,哪裏還有什麽“殿下”?謝玉璋自嘲地想著。

時至今日,這世上也就只有阿斐,還喚她“殿下”。

然而皇帝並未因此怪罪林氏斐娘。

他沈默了片刻,那帳幔上影子忽然動了。一只男人的手伸進了帳幔,光從被挑開的縫隙漏進來,刺目。

不!別!

謝玉璋閉上雙眼。擡不起的手,指尖卻控制不住地顫抖。

帳幔卻並沒有被那只手挑開,因為林斐跳了起來。

她纖細的手臂張開,擋在了半幅帳幔前,擋在了以悍戾而聞名的皇帝面前。螳臂當車,大約就是這副模樣了。

“陛下!”林斐聲音發顫,“公主半生坎坷,留於世間的,唯有‘美麗’二字。求陛下、求陛下……”

謝玉璋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樣子。她病得不能起身的這些日子,早就沒有再照過鏡子了。

可她記得兩個多月前,她最後一次照鏡子的時候,那鏡子裏的人,就只能用“形容枯槁”來描述了。謝玉璋若還有力氣擡得起手,一定會在那只手試圖挑開帳幔時便捂住臉。

這副模樣,絕不想被人看到,死都不想!

啊,為什麽不能馬上死去?為什麽在死之前,還要受這一番驚嚇?

謝玉璋睜開眼眸,努力撐住不閉攏,用盡了幾乎最後的力氣,盯住了那只手。

很大,手指修長有力,骨節分明,甚至能看到指腹的繭。

謝玉璋對那些繭有記憶。

那一次,他在宮苑的長廊下捉住她的手腕,手如鉄鉗一樣堅硬,力氣那麽大,那些繭讓她柔嫩的皮膚感到疼痛。

太突然了,沒人敢出聲。內侍們眼睛只盯著地上的青石板,帶路的宮娥弓著腰,維持著提起裙裾邁出半步的姿勢,不敢收回腳。

她垂著眼,指尖發顫,不敢擡頭看那個男人的臉。唯恐對上了視線,便再出不了這宮城。

但皇帝捉著她的手腕,摩挲了片刻,只丟下一句“太瘦了”,便放開了她,拂袖而去。

從此,雲京城女兒以豐腴為美。

從此,她在雲京城淪為別人的笑談——皇帝嫌棄她太瘦了,不願意幸她。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嫌棄她在草原時曾經三嫁——先嫁父,再為弟所奪,後又歸於兄。

她歸來時,不僅大趙已經亡了國,沒了公主的身份,更是令人恥笑的父子、兄弟共牢而食,亂了倫常的三嫁之身。

可這般殘花敗柳、厚顏無恥的茍活之人,卻竟然在歸來後依然驚艷了雲京城,實在讓人氣炸了肺。幸好新帝勵精圖治,不是那等好色的昏君,沒有被她這前朝末代公主的美色所迷。

皇帝對她的嫌棄,於是便是這般地喜聞樂見。

只是那些嘲笑的聲音,都隔絕在了逍遙侯府的高墻之外,並不能令謝玉璋死水般的心泛起丁點漣漪。這件事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後來每旬的進宮請安,張皇後不像過去那麽刁難她了。

所以那時候謝玉璋其實覺得,被嫌棄……真的挺好的。

那只手帶來的回憶一閃而逝。

皇帝懂了林氏斐娘的意思,緩緩地抽回了手。

帳幔閉合,小小的空間裏再度幽暗下來。

謝玉璋在剛才短短的時間裏,也幾乎耗盡了最後的力氣。

那影子的頭部忽然動了。

皇帝似是轉過頭來,望著素淡樸實的青色帳幔。也像是……透過青色帳幔,望著她。

謝玉璋不知道為何自己會有這樣的想法。

說到底,她不知道皇帝究竟為何會踏足這軟禁前朝皇族的逍遙侯府?來看她這微不足道的、瀕死的前朝公主?

“告訴她……”皇帝的聲音肅穆沈厚,這聲音讓人無端便覺得,他說過的什麽話都一定會算數。

駟馬難追,千鈞不移。

“宮裏有她的畫像。”他說,“史官會記載下來,人們會知道,寶華公主……”

“很好看。”

皇帝讀的書不多,沒有什麽文采。他便是稱讚她的美麗,也讚得這樣樸實無華。

斐娘的影子矮了下去,叩拜。想謝聖恩,卻哽咽不成聲。

皇帝的影子沈默了一會兒,轉身離去。

謝玉璋終於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斐娘爬起來鉆進帳子,小心地圍攏帳幔,不叫燭光刺了謝玉璋的眼睛。

她握住謝玉璋枯瘦的手,哽咽說:“他喜歡你。”

“我一直說,他喜歡你呀。”

“你總不肯信。”

在說什麽呀?又是那些老話。

喜歡?喜歡又是什麽呢?

老可汗喜歡她,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夜晚令人惡心。

夏爾丹喜歡她,那些日子,白天黑夜她都恐懼得發抖。

烏維也喜歡她。他倒是溫柔,而且是那麽地迷戀她寵愛她,讓她以為終於找到了依靠。可後來又如何呢?

男人的喜歡,對謝玉璋來說,不外乎惡心、恐懼和失望。

但她在彌留之際,卻深深感到困惑——那位陛下的喜歡,會與別的男人不一樣嗎?

只是她已經沒有力氣去思考了。

她被越來越深地拖入了另一個世界。耳邊,幻聽越來越清晰。

小宮人的笑聲。

飛翹的屋檐下風鈴叮咚作響。

照顧她日常起居的尚宮柔聲喚她:殿下,該起了……

該起了……

“該起了。”

“殿下。”

“殿下。”

謝玉璋遽然睜開了眼睛!

盛夏陽光刺目。

負責照料她生活起居的保姆尚宮徐姑姑圓圓的笑臉就在眼前。

“起來了,殿下,再多睡晚上要不好入眠了。”

姑姑的聲音裏帶著滿滿的寵溺,哄她像哄孩子。

宮人們圍上來,個個聲音輕柔嬌美,唯恐了驚了午睡剛醒的她。

“殿下,喝杯蜜水潤潤喉嚨吧。”

“殿下,奴婢給您凈面梳頭。”

“殿下,下午穿這條真紫軟煙羅的裙子吧,整個宮裏,也就公主能壓得住這個顏色了。”

謝玉璋茫然地擡起手,掌心伸向陽光。

那只手潔白細膩,青蔥一樣的嬌嫩。陽光穿透手掌的邊緣,透出淡粉的血肉的顏色,鮮活而富有生命力。

總之,怎麽都不像一個將死之人幹枯癟瘦的手。

“殿下?殿下?”徐姑姑察覺異樣,蹙眉喚她,“怎麽了?可是受涼了?唉,早說過午睡時分不可放這麽多冰盆……”

她絮絮地說著,冷不防謝玉璋一把推開了她,只穿著柯子小褲赤著腳奔了出去!

徐姑姑一個趔趄摔在地板上,大吃一驚:“殿下?!”

謝玉璋披頭散發赤著足站在白玉階上,花蔭下乘涼玩耍的小宮人們都愕然地看著她。

繡球花一蓬一蓬,鳳尾花紅得艷麗。

回廊下嬌俏的宮娥們都提著裙子向她奔來。

蟬鳴聲是從遠處低等宮人們居住的方向傳來的。貴人們的居處,內侍們早用竹竿將呱噪的知了都粘幹凈了。

陽光絢爛刺目,謝玉璋擡手遮著眼,目光所及之處看到的,全是她偶爾午夜夢回的舊時光。

那時候,她是大趙皇室嫡出的寶華公主。

十四歲之前,她都住在朝霞宮裏。

高貴的身份,無暇的容顏,倍受寵愛,無憂無慮,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甚至一天要換三套衣裙。

從不知世上有人吃不起飯,從不知大趙王朝已經風雨飄搖,從不知她享受了十三年公主的榮華富貴,有朝一日便要承擔起公主的責任。

宮娥們圍了上來。

那些或清秀或明艷的面孔,謝玉璋都還記得。

“別過來,別過來!”她驚恐流淚,“別找我索命……”

她們都是她最喜愛的宮人,跟著她去了漠北。她們都沒能回來。在粗魯骯臟的男人身下,在戰火突來的兵荒馬亂中,這些美麗嬌柔的女孩子個個香消玉殞,化作塞外的一抔黃土。

宮娥們面面相覷,小心地問:“殿下?殿下是不是做噩夢了?”

她們對謝玉璋伸出手……

謝玉璋尖聲大叫,瘋了似地踉蹌奔逃。

升平十二年夏六月,寶華公主謝玉璋小眠夢魘,赤足披發奔於宮中,發厲聲。

宮人圍堵,不敢近身。

林氏斐娘驚聞,匆匆折返朝霞宮,公主撲於其懷,淒厲痛哭至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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