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原身對裕王的執著，這得回溯到十一年前的冬天了。

那年的冬天很冷, 大雪一連下了七日。在寒冷的天氣和厚厚的積雪下, 街上行人十分稀少，很多酒館都閉了門。這對靠乞討為生的原身來說是個莫大的危機, 在連續三日沒吃到東西後, 他只能鋌而走險，幹起了偷摸的勾當。

可惜出師不利, 第一次就被人抓個正著。那肥頭大耳的男命令侍從把他往死裏打。成年男子的拳腳很重, 他身上很疼。鵝毛大雪飄然而落，他以為自己活不了了, 卻不想被一個穿著貂裘披風的孩子給救了。

那孩子雙眸澄亮, 頭發烏黑，頭上紮著兩朵十分可愛的發髻，身後跟著七八個高大的男子。只是輕飄飄一眼，那些人就停了手。

他聽到對方戰戰兢兢的喊道，“小，小王爺。”

那時, 他的意識已經有些模糊了, 耳邊也轟鳴的厲害，只看到小孩的嘴在動, 並未聽清他講了些什麽內容。等到再次醒來，便是在附近的一家醫館中。聽聞，他是被一貴氣逼人的小少爺送來的，且對方已為他付了醫藥費。

從此, “小王爺”這個人成了原身最感激、也是最無法忘懷的存在。

一年後，原身無意間聽到來破廟落腳的兩個男人說他們正在搜尋無父無母，又資質不錯的孩子訓練成影衛送小王爺身邊，當下便沖了出來毛遂自薦。

那二人打量過他後直接搖頭拒絕，說他資質不行，不足以為影衛。原身也是倔強，跟了兩人三天三夜，不管兩人用多高明的輕功，他都能追上來，小小年紀竟能做到不眠不休。

幾天追逐，兩人對他的鍥而不舍的勁頭兒頗為欣賞，直言相告了影衛訓練的殘酷，再次表明他的資質不合格，最好還是放棄，不然怕是會死在訓練營中。

“讓我入營，我總還有成為墊腳石的價值。”

兩人被原身這句話驚住了，微微思考後，將他帶了回去。

培養出一個影衛需要數十個磨刀石。每個影衛在到主子身邊之前都已是雙手沾滿鮮血。既然有人自願成為墊腳石，他們又何妨不能給次機會。

回憶完畢，紫霄抿了抿唇，只對身邊的少年講了一句，“主子曾救過我的命。我自然要拿命還他。”

影十撇撇嘴，道，“怕只是一次舉手之勞，也值得你付出一生。”影衛生涯是沒有盡頭的，伴隨著黑暗和血腥，註定要生活在陰影中。

他們不能像普通百姓那樣娶妻生子，享受人倫之樂，而是要隨時做好犧牲的準備。影衛訓練營設立以來，走出去的影衛少說也有三百個了，最後活下來的卻是寥寥無幾。若非當初沒得選擇，他才不會入營。

影十輕嘆了一聲，擡眼望向天邊被落日染紅的雲朵，低聲說道，“我以前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孟玉軒，意為風度不凡，氣宇軒昂。”這名字是他娘親給取得，可是他現在只能是影十了。

他的身子往後撤了撤，靠在樹幹上，用腳輕踹了下紫霄問道，“你呢？”

“我無名無姓。出生就被扔在了破廟裏。”

四歲前是被一個老叫花子養著的。老叫花口不能言，又目不識丁，從未給他起過名字。老叫花死後，原身就繼承了他的衣缽，人稱小叫花子。

圓臉少年楞了楞，拍了拍紫霄的肩膀說，“有沒有名字都不重要，反正從今日起我是影十，你是影二十四。你稱我一聲十哥，哥就罩著點你。”也算替拾壹做點事，還了當初那份恩情。

他的武功在叁叁柒之上，而拾壹又遠在他之上，若非自願赴死，又怎可能出不了樹林。既然拾壹選擇讓叁叁柒活下來，他就費點心，幫忙照看一下唄。

紫霄看了看肩膀上的手，忍了忍沒有拍開。對方自動示好，他總不好拒人於千裏之外。

…………

不知不覺間已是月上柳梢。影十打了個呵欠，百無聊賴的說道，“這秦公子真是沈悶。不是畫畫就是看書，沒勁！”

紫霄的眼眸透過窗戶定在了秦熙然的畫作上，情不自禁的點了點頭。畫工精湛，所書所畫幽雅靈動，意境悠遠，是幅佳作。

“還有這一身白，好像是在披麻戴孝。”

紫霄點頭的動作一頓，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影十聽得他的笑聲，登時來了精神，想著出口調侃兩句。但臉色驟然一變，縱身躍上房梁，冷喝道，“你是何人？”

紫霄沒有跟在他的身後，而是飛落到秦熙然的門外，嚴陣以待。

很快，房梁上傳來兵刃相接的聲音。影十的彎刀和對方的長劍在月色下閃爍著陰冷的寒光。

紫霄深呼吸了一下，猛地轉身，抽出纏在腰間的鐵鞭用力一甩。左上方一妙齡女子狼狽落了下來。

不給對方反應的時間，他又是一鞭過去，將花崗巖鋪成的小路抽的四分五裂，陷落成一個大窟窿。

“哎呀，好狠的心。”女子扭身躲過，拍了拍胸口說道，“若非我躲得快豈不是得粉身碎骨？少年郎，你可曾聽過憐香惜玉一詞？”她挑高了眉，輕舔著殷紅的唇瓣，朝紫霄拋了個媚眼。

女子容貌嬌俏，身材火辣，穿著又大膽，舉手投足間有著萬種風情。尋常男子見了她這般作態不是面紅耳赤就是目露淫、邪，而紫霄卻是無動於衷，絲毫不理會她的調笑，瞇了瞇眼睛，接著又是一鞭。

他這鐵鞭由玄鐵打造而成，長七尺一寸，重二十斤，共二十三節，每節以銅條束之。柄上有一機關，鞭子甩出時機關會自動觸發，出現鋒利的倒刺。挨上一鞭便是皮開肉綻，傷筋動骨，三鞭下來就能要了命。若是被這鐵鞭纏住脖子，呵！直接就是身首異處。

鐵鞭是原身的武器。在訓練營中活下來的每個人都有一個稱手的兵器。為了培養出合格的影衛，皇家在錢財上並不吝嗇，給予他們的兵器都是由名師鍛造。

這鐵鞭平日裏都被他纏在腰間，遇敵時瞬間就能抽出。也因此，他的腰比女子還纖細，可謂是不盈一握了。

原身近戰不行，故而只能選擇鐵鞭這種遠戰兵器。二十四個合格的影衛中也只有他一人使得是鞭子。

女子的身子憑空掠起，哼笑一聲。只見月色之下，寒光爍爍，十數柄柳葉飛刀破空而來。

紫霄腳尖輕點，縱身而上。一陣風似的，到了女子身後。

女子瞳孔微縮，飛速轉身，可是為時已晚，驚慌大喊道，“阿戌，還不快來救我！”

話音未落，一柄長劍便呼嘯而來，打偏了紫霄的鐵鞭，緊接著一青黑衣男子淩空而來，擋在了女子身前，右手成爪，襲上紫霄胸口。

紫霄倒縱後退，翻到了影十身邊。

“小少年，你輕功真好。”女子撚起側耳黑發，媚眼含春，嬌笑連連，“姐姐最喜歡你這樣的孩子。”

她轉頭看身邊男子一眼，輕聲問道，“如何？”

“尚可。”

男子聲音冷冽，面容平凡無奇，但渾身散發著強者的氣息，讓人不由得屏住呼吸，防備起來。

“阿戌，你這樣也太敷衍了，說得詳細些。”

名為阿戌的男子皺了皺眉。他不喜多言，但五姐開口又不能不說。目光便在紫霄身上頓了一下，道，“輕功，獨絕。其他，不行。”而後轉向影十，又道，“可以一用。”

“呵呵，既如此，主子也能放心了。”女子嘆了一聲，看向紫霄和影十，笑道，“別繃得這麽緊，我們是主子派來測試你二人功夫深淺的。秦公子是主子的心頭肉，若是不能護得他周全，怕是咱們都要提頭來見。”

“哼，口說無憑。”影十冷笑一聲，和紫霄對看一眼，不敢放松警惕，說完又要出手。

“住手。”秦熙然推門走了出來，看了看兩人道，“他們的確是王爺身邊的人，不必草木皆兵。”

“是，公子。”

“王爺待會兒可要過來？”秦熙然面上充滿希冀的問道，而答案也讓他十分滿意。他本是憂郁的面容頓時鮮活起來，輕笑道，“那我這就準備準備，為王爺沏壺好茶！”

女子挑了挑眉，朝紫霄和影十揚頭笑道，“還不歸位，難不成要在這裏觀摩主子的好事？”

兩人沒有多言，雙手抱拳，飛身上樹。

女子輕嘖一聲，覺得這兩個著實無趣。

…………

到了樹上後，紫霄踉蹌了一下，差點跌了下去。影十連忙扶住他，鼻子皺了皺。

“你的傷……”

“無事，只是傷口裂開了而已。我調整下內息就好。”紫霄擺擺手，選了個粗壯的枝幹坐好，運氣幾周後，呼吸漸漸平緩下來。

“在我面前逞什麽強。”影十癟癟嘴，從懷中掏出一個棕色小瓶，三下五除二剝開紫霄的衣服，“這一瓶是我以前偷偷省下來的，便宜你了。”說著將瓶子裏的東西灑在了紫霄的傷口上，唉了一聲道，“真慘。都傷成這樣了還得被派來保護別人。”

紫霄悶哼一聲，眼眸在影十臉上停了一瞬，微微一暗。

“呦呵，原來你們倆是這種關系？”

方才的女子倒掛著樹梢看著他們上，滿臉戲謔，“我說怎麽對我這樣一個美女無動於衷，原來是‘志不在此’。”

兩人一個調息，一個幫忙處理傷口，並不理她。

女子笑了一聲，站到紫霄身邊，在他耳邊吐出一口熱氣，道，“我是辰五，你是影二十四吧。阿戌讓我告訴你，你，腰細，膚白，美。”她努力憋笑，接著道，“阿戌第一次說出這種話，你可要小心點別被他霸王硬上弓了。”

她盯著紫霄纖細的腰身哼哼了兩聲，滿目的不滿和嫉妒。一個男人的腰怎麽能細成這樣！

她似乎只是過來說這句無聊的話，說完便離開了。

等對方走遠，影十站起來往房梁上看了一眼，低聲道，“她說她叫辰五，那就是主子身邊十二死侍之一了。”

朝野內外都知道，蕭國的裕王是皇上舉天下之力而養著的。他年方三歲，便被封了王，是第一個封王的皇子。同年，皇上派了八個頂級高手到他身邊，分別以東、西、南、北、東南、西南、西北、東北，八個方向為名，又因八人都使劍，故稱之為鳳城八劍。

待裕王長到十二歲，皇上又送了十二個死侍給他，以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字為名。

而今，裕王弱冠，身邊又多了二十四個影衛。

按照等級排位，鳳城八劍居首，貼身保護裕王，也最得信任，十二死侍次之。聽聞這十二個人被分成了兩組。一組留守，負責守護裕王府。一組在外，負責執行王爺的命令。

最後，便是他們這些新晉的二十四影衛了。目前只負責輔助十二死侍，在王府輪值，距離裕王其實非常遙遠，尤其是他們著兩個被派到一男寵身邊當值的。唉，也不知何時才能得了主子的青睞。

影十把手枕在腦後，翹著腿說，“上半夜我來守，你先休息。寅時會叫你的。”

紫霄點點頭，閉上眼小憩起來。

影十聽著他輕輕淺淺的呼吸，仰頭望著天邊皎月，雙手緊握。

…………

寅時到後，影十並沒有依約叫人，不過紫霄自己醒了過來，接了對方的班。

“你傷得太重，還是再多睡會兒吧。一天不睡於我無礙。”影衛訓練營出來的，哪怕是守個三天三夜也不妨事。

紫霄搖頭，揉了揉額角道，“我睡夠了，你去吧。”

影十見他如此固執，拍了下他的背說，“那好。我就瞇會兒。你若是身體不適，別勉強，喊我一聲。”

“知道了。”

紫霄倚著樹幹站好，目光在四周逡巡著。後半夜異常安靜。

卯時一刻左右，六個丫頭端著熱水和幹凈衣物喚了幾聲，然後推開房門魚貫而入。

閉了一夜的門窗被打開了，借助清晨的微光，他總算看清了裕王的容貌。

是個美男子。

只有這個感覺。

一眼後，紫霄便移開了目光，瞟向了房梁。那個叫阿戌的正在盯著他看，看得他有些不舒服。

紫霄橫了橫眉，瞪了他一眼。

阿戌心中一顫，明明看不到面容，但他卻覺得那個影衛必然是個精致的少年，相貌當比秦公子更美。

房內。

秦熙然主動接過侍女手中的官袍，走到沈瑜身邊，柔聲道，“王爺，我來為您更衣吧。”

“不用了。你再去睡會兒，交給她們就好。”沈瑜揮開秦熙然的手，語調溫和，眼眸中卻全是冷意。

秦熙然身子顫了一下，低頭應了聲是。

全天下都以為裕王對他寵之愛之，又有誰知道他不過是王爺的一枚棋子。王爺經常到他院中過夜，可他們從未有過肌膚之親，甚至於，王爺從未與他同床過，更不準他的碰觸。

他知道不能怨，正因為他答應了這些條件，並發誓永遠效忠於王爺，才會被帶回王府。當他得知這座幽然居是王府最精美，也是王爺最愛的院落時，心中曾充滿了期盼，渴望自己在王爺心中是不同的。然而，終究都只是妄想。

鳳城的郊外，有一在建的府邸，那裏才是王爺真正的心之歸處，是他為心愛的人建造的玉宇瓊樓。

秦熙然握緊雙手。他早知道王爺心中有一人在，可笑的是，他跟了王爺五年了，仍不知那人究竟是誰。

“王爺……”

“本王要為母妃籌備壽宴，近日就不過來了，你好生照顧自己，想要什麽就和總管說一聲。若是出府，記得多帶點人。”沈瑜溫聲囑咐道。

侍女們聽得這番話，不由得對秦熙然羨慕非常。若是她們能得了這寵愛的一分，都覺得心滿意足。

王爺不但相貌俊美，且溫柔體貼，若是能成為他的枕邊人，真是死也甘願。

秦熙然聞言神色黯然，卻不敢反駁。待到沈瑜離開，他趴在窗邊的榻上，汲取著上面的溫熱。

王爺昨晚就是睡在這的。

樹上的影十拍了紫霄一下，指了指房內的人問道，“他在幹什麽？”

他醒來便去了廚房取吃食，回來後就見秦熙然一臉眷戀的磨蹭著那張臥榻，舉動當真詭異。

紫霄咬著手裏的饅頭，搖了搖頭說，“不知道。可能是喜歡那榻吧。”

“唉，你別光吃饅頭，吃點肉。”影十遞了個雞腿過去。

紫霄垂眸看了看他油膩膩的手，嫌棄的側了側身子說，“不必了。我還有傷在身，不宜吃得太過豐盛。”

影十聳了聳肩，道，“好吧。”而後自己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故意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

紫霄看著他這種幼稚的行為，啞然失笑

已經踏出幽然居的沈瑜雙腳一頓，皺了皺眉，仰頭看向院中繁盛的樹木。

“王爺，可有不妥？”

“並無。走，該上朝了。”沈瑜將那強烈的心悸之感壓下，甩了甩寬大的衣袖乘上了入宮的轎攆。

轎中的他把玩著腰間的玉佩，雙目陰沈。看來，這秦熙然是不能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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