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話當街罵出，不帶任何臟字，卻尤為刺耳，甚至連四周的百姓都替夏梔低聲鳴著不平。在此大庭廣眾之下，如此難聽地辱罵一個姑娘，真的太過分了。

趙立早已聽得青筋暴起，他如何能忍受得了自己心愛之人被人謾罵？此刻若眼前之人不是他的父親，他恐怕已經毫不猶豫地一拳揮出去了。不過即便對方是他的親生父親，他也不可能坐視他心心念念的“梔月姑娘”這樣被人侮辱。

“爹，你罵我，打我，都可以，我不會還手。但是，你憑什麽罵梔月姑娘？！梔月姑娘招惹你了麽？你為什麽這麽罵她？爹，梔月姑娘和那些風塵女子不一樣，我不許你這樣侮辱她！！”

“侮辱？像她這般的女子，說好聽些是風塵女子，說難聽些就是妓女！與窯子裏的妓女沒什麽兩樣！我這般罵她，已經算看得起她了！這種低賤的下等人，我平日連看，都不會看上一眼！”

趙賢冷笑，在他眼中，所有於公眾場合下搔首弄姿的女子，無論是窯子的妓女，還是這歌舞坊裏的姑娘，皆乃風塵女子，本質都一樣。論身份，還不如趙府的下人。這樣的女子，他根本看不起。既然看不起，他又如何能夠對歌舞坊的姑娘們，對“梔月”有最起碼的尊重？

這時，忽然一道倩影款款而出，來到二人身旁。此一瞬間，全場百姓的目光都投向這道倩影。定睛一看，這不正是引得趙家父子爭執不休的“梔月”姑娘麽？

“趙大人，趙公子，可否聽民女一言？”

趙賢方才那番極具侮辱性的話語“梔月”不可能沒有聽見，但令所有人驚訝的是，她看上去卻沒有絲毫生氣，仍是一副有禮有節的姿態。

趙賢看了看“梔月”，沒好氣地冷哼一聲，似乎不屑於接“梔月”這等低賤的風塵女子的話語。

趙立卻拼命地點了點頭，眼中充滿愛慕，同時暗含一絲自責。他似乎在自責，責怪自己方才竟然讓“梔月”受了那般侮辱。

“大人不說話，那就是默認了。既然如此，民女就直說了。”稍稍一頓，微舒一口氣，道：

“大人，你方才斥責民女搔首弄姿，取樂於人，這點我認，畢竟此乃民女的工作。但您將民女與窯子的妓女相比，那民女就不讚同了！眾所皆知，窯子裏的姑娘既賣藝又賣身，常常為了博得嫖客賞識而傾盡渾身解數，不顧禮義廉恥，甚至不計後果。”

“但民女不同！民女既屬於歌舞坊，那姑且代表黎京，乃至整個大黎所有歌舞坊的姑娘們一言。”

“民女這般歌舞坊裏的舞女雖名義上也是煙花女子，但與窯子裏的姑娘截然不同！窯子裏的姑娘為留下客人，常常在所不惜，不計一切。但我們歌舞坊的宗旨，一貫是來者不拒，去者不留。想留，我們歡迎；想走，我們絕不勸阻，更不可能有姑娘親自出門挽留！”

“再者，也是我們歌舞坊與窯子最大的不同！我們歌舞坊的姑娘，向來只賣藝，從不賣身。就我們藍月坊而言，京城多少公子看上了我們藍月坊的姑娘，想花重金買下她們的一夜，乃至終生。但我們的姑娘們將其卻一一婉拒，從沒有人接受過！”

夏梔一番長篇大論說得氣勢磅礴，聽得藍月坊裏眾人十分解氣，也聽得四周百姓誇讚連連。但她似乎還沒說完，稍稍停頓片刻，便接著道：

“此乃大人方才話語中的錯誤之一，但這不過是其一，還有其二。其二，大人方才道我們煙花女子不遵守《女誡》，敢問大人，可否知曉《女誡》究竟所言何物？”

趙賢聞言一楞，其實他根本不知《女誡》所言何物，方才就是隨口一提。只是他沒料想夏梔竟然會這般問他，一時不知所以的他，只能支支吾吾地站在原地：“這……我……”

他此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壞了！這丫頭如此伶牙俐齒，恐怕會揪住這個機會，讓他難堪！

但夏梔沒有這麽做。也是在這時，趙賢才慢慢感受到，眼前這個丫頭雖然口齒伶俐，但本無意與他作對。她出頭，真的只是想討回公道、為歌舞坊的女子正名而已。

“大人既然不願意與我這等身份的女子說，那民女只好自己來說。《女誡》之戒，一為卑弱，二為夫婦，三為敬慎，四為婦行，五為專心，六為曲從，七乃叔妹。民女竊以為，我們歌舞坊的姑娘，除了第四條婦行做得稍顯欠缺，哪條做得不好？”

“更何況，《女誡》已是數百年前的典籍了。如今時代不同，皇上又英明神武，統萬世之邦，開百代先河，作為平民百姓，我們怎能一味遵從數百年前的規矩？禮法制度尚且隨時代改變，《女誡》又如何能始終束縛我們女子的行為？”

夏梔的話語字字鏗鏘，有理有據，悅耳的女子音色中，充滿了濃濃的正氣。一番言語，聽得四周圍觀百姓中的女子義憤填膺，甚至引得不少男子點頭讚同。

趙賢聽得滿臉訝色，今日夏梔的表現真的令他震驚到了。他從未想過，一個出自煙花之地女子，竟能有這等學識。不由自主間，他對夏梔多了幾分欽佩。又想到方才夏梔明知有機會讓他難堪，卻仍給了他臺階下，他對夏梔又暗暗多了幾分好感。

“趙大人，趙公子，民女知道二位的爭吵是因民女而起，民女事後也會就此事給二位一個交代。但現在，不知可否請二位移架別處？這是我們藍月坊的大門，我們藍月坊還需敞開大門迎接客人。二位堵在此處，是否不太妥當？”

此刻已經完全消解憤怒的趙賢沒有再說話，只是瞪了趙立一眼，便帶著人離開了。趙立見狀，與夏梔打了聲招呼後，也無奈地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事件，就此平息。而後，於眾人的註視中，夏梔二話沒說地轉身走進藍月坊。最終，只留下一道背影，引得人群議論紛紛。

稱讚夏梔膽識與辯才的聲音不斷響起，覺得夏梔此舉過於張揚、有失婦德者也不在少數。總而言之，人們的爭論大致分成兩派，原先擁護夏梔者仍舊站在夏梔這邊，而原本就夏梔心存不滿或嫉妒者，便正好抓著這個機會，大肆批評斥責夏梔的行為。

事件結束一刻鐘後，議論的人群也逐漸散去。藍月坊門前，再一次恢覆了平靜。

藍月坊內，某個角落裏，兩道目光，悄無聲息地將趙家父子開始吵鬧至夏梔出面勸阻的整個過程盡收眼底。

此二人皆披著黑色風衣，樣貌看不太清。但從身形來看，這似乎是兩名女子。

待到一切恢覆平靜，藍月坊的秩序也恢覆正常，其中一名女子悄然開口，漂亮的美眸緊盯角落裏那道緩步走進梳妝間的倩影：

“師妹，你覺得如何？”

“啊？”另一名女子聞言一楞，發楞的同時，有些不明白女子的意思，“夢師姐，你這是此話何意？”

“我是問你，對梔月，你有何看法？”

“梔月？哦，就是方才那個駁斥趙賢的姑娘吧？呃，怎麽說呢？她的確不同於一般女子。伶牙俐齒，思路清晰，口才出眾，面對強敵絲毫不亂，不卑不亢。甚至堪稱，頗有大家風範。”

“大家風範？”女子一笑，拍了拍手，“說得好，的確是大家風範。但是，你有沒有聽出，她方才其實並不是在駁斥趙賢。恰恰相反，她已經給趙賢留了餘地。她真正想做的，只是討回公道。這也是為什麽，趙賢事後絲毫沒有惱怒，反而那樣揮手離開。”

另一名女子驚訝地微微張大了嘴巴，女子此刻之言著實出乎她的預料：“這是真的嗎？可是夢師姐，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女子微微笑道：“理由很簡單。兩個字，自保。對方乃當朝工部尚書，朝廷一品大員。雖然工部尚書的權力比起其餘五部稍稍弱些，但也不是她一個平民女子惹得起的。因此，為了全身而退，她必須在討回公道的同時，給對方留個臺階下。”

“這一些，難道都是她提前判斷好的？若真是如此，那這個梔月，也太……”

女子點點頭，表示默認：“所以我才會提醒你，這個梔月，比我們早前預料的厲害很多。與她接觸，必須小心為上。”

這時，在女子緊盯的目光中，角落裏的那道倩影終於進了梳妝間。

“那夢師姐，梔月那麽厲害，咱們收購藍月坊的計劃，還要繼續嗎？”

女子笑道：“當然。只不過，此前我們僅僅打聽了坊主紅明月，現在看來，紅明月並不是什麽真正的厲害角色。在這偌大的藍月坊中，真正棘手的，是這個紅遍黎京的藍月坊頭牌，梔月！”

……

“梔月”當街駁斥工部尚書趙賢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整個黎京的百姓都知道了此事。沒過半日，此事就完全代替了幾日前趙立當街向“梔月”表達愛意的勁爆消息。此刻街頭巷尾，大街小巷，隨處都能聽到火熱議論此事的聲音。

然而，消息傳得快，去得也快。沒過幾日，此事的風頭，又被另外一個消息給蓋了過去。

工部尚書趙賢的三公子趙立，竟然要公開征求妻子！

只要是黎京內具備一定身份地位的良家女子，都可以前往趙府，與三公子趙立見個面，同時談一談條件和要求。無論最終事情成不成，參加招親的女子，每人都可以得到相對應的賞銀。

這一消息傳出，趙府頓時被圍得水洩不通，人滿為患。

且不論趙家三公子趙立本身品行端正，相貌也不算差。就憑他親爹工部尚書的身份，哪怕趙立本人是個歪瓜裂棗，也肯定有無數女子上門求親。更何況，趙賢還扔出了足以令所有人眼紅的條件——只要參加，就能獲得賞銀！

這樣的好事，哪家女子會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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