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毅站在房門前，猶豫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擡手推開了房門。只見，羅元觴正坐於桌前，面色淡然如水，優哉游哉地斟著茶。

“白老爺，請坐。”

如其臉上的神情一樣，羅元觴的聲音宛如平靜的湖水，沒有任何波瀾。他望向白毅的眼神中，莫說親人間的情感，就連對待客人的溫柔都看不到。

見羅元觴仍是這幅表情，白毅驀地有些緊張，但一想到方才夏梔的那番話，他便放松了許多，長長地深吸一口氣，走到桌邊坐下。

他也不拐彎抹角，此刻任何含情的言語顯然都無益處，

“元觴，你是不是想知道，二十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

羅元觴聞言忽的一滯，眼中閃過一抹轉瞬即逝的訝異，但仍竭力保持著一副平靜的表情，聲音無一絲起伏：

“二十年前的事情麽？我的確好奇。但這些都不重要，二十年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現在這般，不是挺好的麽？”

白毅：“難道你就不想知道，當年自己為何會走失嗎？難道你不想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最終使得你我父子二人失散整整二十年嗎？”

“父子……”羅元觴反反覆覆地將這兩個字念叨了幾次，隨即一陣冷笑。下一刻，他的聲音陡然爆發：

“你還好意思說父子！若是父子，你當年為何要拋棄我？若你從來都沒想要我這個兒子，你當初為何要生下我？作為一個父親，你盡到了做父親的責任了嗎？既然沒打算要做我的父親，那你為何要強求我做你的兒子？自從二十年前你拋棄了我之後，我們之間，本不該再有任何的瓜葛！”

一段充滿了情緒的言語發洩出來，羅元觴長長地舒了口氣。

他不是沒有任何感情，只是他一直都不習慣將感情寫在臉上。尤其是兩年前做了捕快之後，他只能被迫摒棄私人感情，以最冷靜的心態去面對每一個案子，這讓他更加習慣於將感情藏在心裏。

然而這一刻，他內心的所有感情，終於抑制不住了。從白毅在公堂上揭露他們父子身份的那一刻起，他悄悄藏起來的所有情感，在這一刻終於徹底爆發。

白毅被羅元觴這番話驚住了，一時呆呆地說不出話來。雖然從夏梔口中，他已經知道羅元觴的那幅冷漠的表情只是隱藏自己的情感，但這一爆發，還是嚇了他一大跳。

不過，此時的他卻是終於釋然，同時暗暗欣慰。他終於可以肯定，羅元觴並非對這一切漠不關心。

“元觴，可否聽我說一個故事？”白毅舒了口氣，說道。

羅元觴沒有說話，也沒有反應，似乎是默認了。白毅微微一笑，緩緩而道：

“二十年前的一個夜晚，一個男嬰降生於黎京白家。男嬰長得很漂亮，五官像極了他的母親，但並非那種陰柔，而是充滿了浩然正氣。他是白家老爺的第三個孩子，也是白府的第三位少爺。原本，三少爺的降生對於白家來說應該是一件喜事。然而，產房裏傳出的，卻不僅僅是少爺降生的喜訊，還有一個令人絕望的不幸消息。”

“接生的產婆說，生下白三少爺之後，孩子的母親，也就是白家的大夫人、白家老爺最疼愛的妻子，身體開始逐漸地惡化。聽聞這個消息，白老爺立刻破門而入，同時喚來了白府最好的大夫，馬上給大夫人檢查身體。”

“然而，更加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大夫說，大夫人此次的病情很是奇怪，乃不明緣由的突然性的舊疾覆發，且來勢極其兇猛。並且，因為剛剛生下三少爺，她的身體格外虛弱，已無力抵抗病魔的侵襲，只能任由病情不斷惡化。以如今她的情況，已經無法醫治。”

談及此處，白毅的雙眸開始變得黯淡，情緒低沈。羅元觴也是入了神，似乎在不知不覺中忘了自己方才的激動之舉，一心沈浸於故事之中。

“白老爺悲痛欲絕，趴在妻子床邊呆滯良久。而後，他忽然想到方才大夫說過，大夫人得病的原因很是奇怪。於是，他連連追問大夫人為何會變成如此，誰知大夫卻說，這不像是人為而成，而像是鬼怪所致。若想知曉內情，恐怕得請出風水方士。”

“白家老爺原本不信這些，但在白家其他人的建議下，他還是從道觀裏請來了當時黎京最有名的方士。方士到達之後，先是在白府裏走了一圈，做了些玄乎又玄的法事，隨後忽然墨筆一指，指向了剛剛出生的三少爺的房間——他告訴眾人，這位三少爺乃天煞孤星，會給白家帶來無盡的災禍，昨夜的白夫人，就是三少爺克死的！”

“這種毫無根據的話語，自然沒法得到多數人的相信，更加不能讓原本就不信術法的白老爺動搖。所以，起初幾乎無人相信方士的言語。不過那方士卻也不惱，只是再一次重覆了自己的觀點，而後訕訕而歸。”

“眾人原本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然而之後發生的事情，卻讓眾人開始動搖。七日之後，大夫人的貼身侍女忽然暴斃。半月之後，二夫人手底的一名丫鬟突然落水，差一點身亡。不過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一個月之後，當時年僅六歲的大少爺白羅，以及還在繈褓中的白三少爺，突然雙雙失蹤。

“這時白府眾人終於慌了，白家老爺也連忙派出下人四處尋找。最終，下人們卻僅僅找回了大少爺白羅，沒有一人看到白三少爺的蹤跡。經這次之事，白府眾人終於開始相信當日那方士之言。於是立刻有人主張，要再請那方士回來。白家老爺猶豫，但最終還是同意了。”

“方士再臨白府，卻也沒有冷嘲熱諷，認真地做完法事，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告訴所有人，自從三少爺離開之後，白府內的煞氣已經一掃而空。從此刻起，白府內不會再出現任何怪事。”

“這時人們還是有些不太相信，畢竟將所有的罪責歸結於一個孩子，這實在有些殘忍。但之後的半年間，白府卻真的如方士所說，沒有再出現任何怪事。至此，白府眾人終於徹底相信方士的言論，再也無人對此非議。從此之後，白府內已經幾乎沒有人再想找回，那位被定義為‘天煞孤星’的三少爺。”

“不過，有一人卻是例外。當其他人都信了方士之言，一貫不信術法的白老爺卻仍舊對方士的言論存有質疑。他根本不信所謂‘天煞孤星’之說，所以依然堅定地想要找回三少爺。只是，他暗中派出下人找了整整一年，卻始終沒有任何結果。漸漸的，他也絕望了。”

“此後的二十年間，白府裏，便一直都缺了一個三少爺。”

白毅說完了故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神色一松。將當年之事全部說出，無疑了卻他一樁心事。

羅元觴此刻卻不是驚訝，也不是感傷，而是陷入了沈思。職業的本能讓他對一切奇怪的事情感到好奇，包括此刻的這個故事。

“元觴，元觴。”白毅看著一言不發的羅元觴，輕聲喊道。他想看看羅元觴的反應，卻不曾想羅元觴從方才就陷入了思索，一句話都沒有說。

“啊？”羅元觴從沈思中回過神來，應了一聲。

“元觴，當年這事兒……”

白毅話未說完，羅元觴便點了點頭，說道：“嗯，這件事情的確非常奇怪，也存在諸多疑點，需要好好查上一查。對了，爹，我想見一見白家的各位，尤其是當年參與此事的幾人。”

白毅聞言，頷首表示讚同。但旋即神情忽然一震，他似乎聽到了什麽特別的東西，這讓他頓時有些難以相信，看向羅元觴：“元觴，你剛才，叫我什麽？”

羅元觴一楞，他似乎也沒意識到自己方才已經悄然改口，這時想了一想，笑道：“您是我親生父親，我自然喚您為爹。”

“我，你，你不再記恨我了？”白毅喜極而泣，突如其來的喜悅讓他有些語無倫次。

羅元觴道：“從方才的故事看，我的走丟與您其實沒有什麽關系。恰恰相反，您是唯一一個相信我的人。所以，我根本不應該記恨你。”

聽完故事後，羅元觴的心裏其實非常愧疚。不僅愧疚於自己這麽多年來對爹娘的誤解，更加愧疚於，自己之前竟還對這個愛著自己的親生父親冷眼相待。幸好此刻他得知了真相，否則他真的會遺恨終生。

白毅喜上眉梢。他此刻不僅因為羅元觴終於認了他而興奮，更加因為他去找了夏梔而慶幸。若非夏梔一語將他點醒，他也不會直截了當地道出當年之事。若羅元觴不知曉當年之事，或許就不會有如此突然的轉變，也不會這麽快地接受他。

“好，你不再怪爹就好。那……爹馬上就給你安排，三日，不，兩日之後，我會在家中設宴，慶賀你回家。順帶，你也可以見一見咱們白家的各位——你的兄弟姐妹們，還有幾位長輩。對了，屆時我也會按照你說的，將當年參與的幾個人盡可能都邀請過來。”

聞言，羅元觴嘴角微微上揚，與白毅四目相對後，露出了一道會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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