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籠罩著平靜的黎京。今夜坐落於京城東郊的夜市並未開放，亥時未至，各大街道卻罕有人影。哪怕是一貫人滿為患的黎京兩大歌舞坊——藍月坊與雲韶坊，今日的客人也格外稀少。

今日縣衙的燈火比昨日暗了不少，唯有內堂裏的兩盞油燈，此刻光芒仍舊熠熠。在淡雅的燈光中，內堂裏的兩人正促膝而談，氣氛不算熱烈，但煞是輕松，尤其相比前兩日忙碌的調查而言。

反正也是閑著，羅元觴便將他調查的結果盡數展示給羅立海。除了那兩條指證杜書琴的線索外，當然還包括杜書琴與呂幸私通的證據。在羅元觴心裏羅立海並不是外人，讓他知曉此事也無妨。

羅立海來回翻看了幾遍證據，難以置信地驚嘆幾聲。他原以為，僅有滕言做出了那種敗壞人倫之事，卻從未想到，竟連杜書琴也做出了私通管家這種不齒勾當。由此可見，這對夫妻的感情，已經破裂到了何等的程度。

回想起當年的滕言，那可堪稱是享譽黎京的一代傳奇。

幼年時期的滕言家境貧寒，生活條件極差，家裏人也沒錢供給他讀書。但滕言毫不因此洩氣，反而對知識越發渴望。

後來，當初年紀不到十歲的他，依靠自己的力量，在當地的私塾謀得了一個掃地小廝的位置。掃地小廝雖然忙碌，但卻可以自由出入私塾，於是他就常常利用這層身份，偷偷躲在角落裏聽先生講學。

自此，他踏上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艱難求學之路。

一切的轉變，在他十八歲那年。

那年，年僅十八歲的滕言一路過關斬將，闖入鄉試、會試並取得驕人成績，最終，他以出類拔萃的成績脫穎而出，拿到了參加殿試的資格。

殿試前夕，滕言的家人、鄉人紛紛來為他送行。其家鄉百年以來都是貧瘠之地，難得出了滕言這麽一個讀書人。全鄉人的期待，都寄在了滕言身上。就這樣，在全村的送別下，滕言懷著一顆赤誠之心，離開了他所處的那個小城鎮，來到黎京追逐屬於他的夢想。

上天對努力的人似乎總是眷顧的。殿試中，滕言眾望所歸地表現出彩，高中進士，從此鯉魚躍龍門，實現了許多寒門學子期待的蛻變。而他的身份地位，也從此一日千裏。過往那種貧苦的生活，對他來說已一去不覆返。

然而他的傳奇，卻不僅僅是如此。

中進士當年，他便入宮任職為翰林學士。

兩年後，二十歲的他於一個偶然的機會，與吏部尚書杜原的親生女兒杜書琴相遇。二人一見鐘情，情投意合，雙雙墜入愛河。在之後的一年，二人的感情迅速發展，熾熱如火，濃情蜜意。

次年，二人轟轟烈烈地辦了一場婚禮，並邀請京城無數高官以作見證。滕言那日的風光與萬眾矚目，令無數人羨慕不已。現在想來，天之驕子，也最多就是這樣而已。

與杜書琴相戀，帶給滕言的，可不僅僅是愛情，更使他從一眾翰林學士中脫穎而出。之後的幾年內，在杜原幾人的幫助下，他的加官進爵之路越發地順風順水，幾乎沒有受到任何阻攔。

十年後，滕言三十歲那年，當時的戶部尚書因年邁而告老還鄉。於是，一個戶部尚書的職位突然空缺。此時，資歷終於足夠的滕言，在杜原和與杜原關系較好的一批官員的舉薦下，終於出任戶部尚書，躋身當朝一品大員之列。與此同時，他也拿到了一個常人難以企及的稱號——史上最年輕的一品大員。

十八歲高中進士，二十歲抱得美人歸，三十歲出任戶部尚書，這樣的傳奇經歷，在過往數百年間從未有過。而滕言本人，也很自然地受到了黎京無數士人子弟的崇敬。無數學子刻苦讀書，便是希望終於一日，能夠像滕言那般，從貧苦小民，躍身成為當朝權貴。

只是，期待越大，失望越大。所有人都沒想道，滕言最終，竟然會變成今日這副模樣。

“權力和財富，還真不是什麽好東西。”

縣衙內堂裏，與羅元觴一起回憶完滕言的這段經歷後，羅立海冷哼一聲，無奈地嘆息一聲。

他的職位雖然不高，但也算官場上的老人兒了，見識見聞算是廣泛。像滕言這樣的人，他已經目睹太多了。多少曾經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一走進官場這座充滿了誘惑的“修羅場”，就完全喪失了自我，淪為財富與權勢的奴隸。

就比如滕言，現在的他，恐怕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令無數寒門學子振奮的傳奇了。

十餘年的高官厚祿，使滕言逐漸迷失。他此刻應該早已忘了當年那個寒窗苦讀的自己。如今他的眼中，應該只剩下榮華富貴，以及權勢地位。私欲，地位，財富，徹底占據了他的內心。

羅元觴也感慨道：“這個……其實因人而異。也不是所有人都對權勢富貴感興趣，就比如說爹你。”

羅元觴並不涉身官場，聽了這些也沒有太多感觸。不過他知道，羅立海曾經無數次得到過加官進爵的機會，每個機會都足以令無數官員眼紅，但羅立海卻屢屢嚴詞拒絕。久而久之，皇上也不再給羅立海任何升官的機會。而羅立海本人，也對自己的現狀很是滿意。

“也是”羅立海不否認羅元觴的說法，

“只是，我和滕言可不一樣。我從小家境殷實，衣食無憂，不為外物所煩擾，對這些權貴之物不甚興趣並不奇怪。但滕言孩童時生活貧苦，他讀書考科舉的最初目的，或許就是為了改變自己的生活現狀。哪怕現在他早已不必為衣食擔憂，但年幼時經歷的困苦，他不可能會忘記。”

“是啊”羅元觴讚同地道，“像滕言這般從寒門走出的學子，比任何人都知曉貧窮的滋味。”

“所以我一直很好奇，滕言為何要如此作繭自縛？私通侍女這種敗壞名聲之事，他也做得出來？他難道就不怕事情曝光後自己身敗名裂麽？”

羅元觴點點頭，羅立海話語中的道理他自然懂。但旋即，他想到了什麽，猛然“砰”的一拍木桌，一骨碌站起身。

這一突然的舉動，使羅立海嚇了一跳。

“元觴，你這是做什麽？”

羅元觴的神情驀然嚴肅，但其中隱隱藏著一絲喜悅。他興奮地看著羅立海：

“爹，你說得太對了！我終於知道，誰還有動機殺害銀蓮了。”

羅立海疑惑了一會，隨後也是眸光一閃：“你是說，是滕言殺害了銀蓮？”

羅元觴點了點頭，道：“正如我們方才談及的，對於如滕言這般有過貧苦經歷的高官來說，必定會對現在自己擁有的一切倍加珍惜。滕言也不例外。

而滕言本人也知道，自己和銀蓮的事情一旦曝光，恐怕會對自己的事業造成影響。甚至放在如今充斥著權勢鬥爭的朝堂之上，他那些醜事很有可能被人拿來當成話柄。到時候，可就不是影響名聲的問題，就連他頭頂那頂官帽，說不定也會丟了！”

“這麽說來，滕言殺害銀蓮的動機其實很充足？”羅立海也為案子終有突破感到高興。

“對。”羅元觴又補充道：“不僅如此。還記得，之前告訴我滕言醜事的喜子就說過，滕言其實已經和銀蓮開始鬧矛盾了。銀蓮想要滕言廢了杜書琴，立她為正房，而滕言不肯，二人就因此吵了起來。現在想來，他們的爭吵，恐怕是令滕言對銀蓮起了殺意的導火索之一。”

“那，證據呢？”羅立海問到了一個關鍵。哪怕是沒有什麽辦案經驗的羅立海都知道，任何推斷都是需要證據的。沒有證據，就算推理分析再怎麽合理也無濟於事。

羅元觴也是被問到了軟肋似的，洩了口氣，一屁股坐下，低頭沈思起來。羅立海所言，無疑是他目前最大的難題。他已經帶人地毯式地搜查滕府整整兩日了，但卻沒有發現任何有關滕言的線索。

“滕言能如此置身事外，看著我抓捕喜子、提審杜書琴、質問呂幸卻始終不為所動。看來，這一切早在他的預料之中。換言之，這一切的一切，應該都是他提前布好的局。”

羅元觴的潛臺詞自然是：既然一切都在滕言的計劃之中，那麽滕言必定不會給他留下任何對自己不利的線索。至少，表面上看一定是如此的。

不！哪怕再周密的計劃，也必定會有漏洞。只是，還沒被人發現罷了。

這是羅元觴成為捕快以來一直堅信的信條。任何兇手，哪怕心思再怎麽縝密，考慮再怎麽周到，也肯定會留下死角。

而他的任務，便是找到這些死角，並順藤摸瓜地從這些細節中還原出真相。

次日。

卯時三刻，天剛蒙蒙亮，羅元觴便來到了縣衙大牢。命令牢頭顧成川將喜子帶出後，他便帶著喜子離開了地牢。

出了地牢數裏，還處於睡夢中茫然不知的喜子終於醒轉。一睜開眼眸，他低頭一看，羅元觴竟拉著自己的手臂，不知要將自己帶往何處。

“羅捕頭，你這是？”喜子睡眼朦朧地問道。

“帶我去你之前遇害的地方。”羅元觴言簡意賅地說。

“啊？”喜子一楞，還有些迷糊的他，不明白羅元觴的話語是什麽意思。

“就是你第一次逃離黎京時，半途碰上黑衣刺客的地方。那個地方在何處，你應該還記得吧。”

喜子恍然：“哦，你說的是那個啊。這我當然記得，而且這輩子都不會忘。”

羅元觴點點頭道：“既然如此，趕緊帶我去現場。”

喜子還有些不知所以，但在羅元觴一再催促下，他還是先行領著羅元觴到達了目的地。

這是一處亂石嶙峋之地，石塊密密麻麻地堆積在四周，形成一座座突起的小山丘。喜子停下了腳步，指了指距離二人不遠的一處亂石，示意那便是他當時遇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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