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至二百四十一手，由於範海寧出奇地頑強，施定遠最終放棄了屠龍，轉而穩定棋形，開始平和地完成這一局部。

酉時初刻，棋局進入最終收官階段。外場的大盤講解員小心翼翼地看著棋局，徘徊許久仍舉棋未定，最終只能吐出一句話：“這盤棋，最終差距必定在二子之內。”

二子的差距本就微乎其微，更何況這局棋還經歷了大規模的轉換與對殺，無論最終結果如何，兩位國手計算之精密、水準之高深已不容置疑。

“皇上，羅捕頭求見。”棋院角落的雅間內，一名面容白凈的年輕男子朝著坐在房間中央的年輕皇帝平鞠一躬，尖聲細氣地說道。

他叫小德子，是個太監，是皇帝身邊的紅人，也是皇帝平日出巡最常帶的跟班兒。

“羅捕頭？不見。”皇上仍聚精會神地關註著棋局，頭也一撇不撇。

“皇上，可羅捕頭說了，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稟報你。好像，與此次的十番棋有關。”

“與此次的對局有關？行了行了，讓他進來吧！”皇帝擺了擺手，有些不耐煩。

小德子一聲傳令而出，羅元觴應聲而入，手中仍舊捧著文書。一進門看到皇帝，立刻平鞠了個躬。“卑職見過皇上。”

“平身吧。”皇帝似乎不太想理會他。

羅元觴見狀，仍舊不煩不惱地恭敬說道：“皇上，有件事卑職想告知於您。只是不知時機合不合適，會不會打擾到您。”

“有何啟奏趕緊說，不必婆婆媽媽的。”

“卑職遵命。據卑職所知，在昨日的對局中，棋聖施定遠是刻意露出了破綻，所以才會輸棋。”

正在專心致志觀看棋局的皇帝聞言一滯，轉過頭來看著羅元觴，臉上浮過一抹驚訝：“你說什麽？”

“卑職說，昨日十番棋第二局的對局中，施定遠是故意輸掉了棋局，而非傳聞中的失誤。”

“你這是何意？為何如此肯定？”皇帝冷冷地道，言語滿是威嚴。

“無論皇上信或不信，據卑職調查的結果，事實就是如此。而且皇上難道不覺得，昨日施先生犯下的錯誤，太過不可思議了麽？”

皇帝思索片刻，點點頭：“的確如此。無論是徐老還是幾位新老國手皆言，昨日棋局中先生犯的錯太不應該。但是，你如何肯定先生是刻意輸了棋局？”

“因為卑職已經得知了一些內幕。施先生昨日輸了棋，是有苦衷的。”

“苦衷？是何苦衷，別賣關子，快給朕速速道來！”

皇帝的註意力已經不自覺地從棋局中轉移到了羅元觴身上。

“據卑職調查的結果，施先生，是受人要挾的。”說著，羅元觴瞥了瞥站在皇帝右手邊的一名帶刀侍衛，嘴角微微一笑。

“要挾？！誰人膽敢要挾朕的老師！將他找來，朕必誅其九族！”

此言一出，皇帝身旁的一名帶刀侍衛忽然神色一顫。

眾所皆知，施定遠不僅是連續蟬聯三屆的大黎棋聖，更是當今皇帝的圍棋老師。對於這位老師，皇帝一直都是十分敬重的。

羅元觴暗中觀察著那名帶刀侍衛，同時對皇帝說道：“皇上不必焦急，要挾先生的兇手，卑職已經查清了。只是不知道，那兇手，敢不敢認罪？”

皇帝有些急了：“你這是何意？你手中難道沒有證據？”

羅元觴笑道：“卑職自然是有，而且這證據，此刻就在卑職手中！但卑職只是希望，真兇可以主動站出來承認罪行！若是如此的話……”

這時，皇帝右手邊的那名帶刀侍衛終於承受不住，低著頭站了出來。

皇帝扭頭看著帶刀侍衛，道：“冉歸，你這是做什麽？”

話音剛落，被喚作“冉歸”的侍衛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顫聲道：“皇上，都，都是卑職的錯！”

皇帝聽了有些不明狀況，瞥了一眼跪倒在地的冉歸，又看了看羅元觴，“羅捕頭，這是？”

羅元觴一笑，走到冉歸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冉大人，這麽說你是承認了？”

冉歸渾身顫了一下：“承認，都承認！羅捕頭，皇上，這一切，都是卑職的錯！犯下這一切的，都是卑職一人！還請皇上千萬饒過卑職的家人！”冉歸因驚慌而有些語無倫次，臉上滿是惶恐不安。

羅元觴點點頭，隨即轉身，又對著皇帝鞠了個躬，道：

“皇上，威脅先生之事，其實是這位冉侍衛，與一名叫做徐飛的男子合謀做出的。”

“這位冉侍衛與施先生素有仇怨，便聯合同樣不想先生贏棋的徐飛，策劃出了這一切。”

“最初的時候，他們兩人利用先生的老師徐老國手的性命安危，來威脅先生輸掉第一日的棋局。然而先生機敏過人，應對得當，不僅成功護住了徐老，也贏下了棋局。”

“之後，得知此事的他們非常憤怒，便轉而綁走了先生八歲的小兒子，以先生愛子的性命安危，要挾先生輸掉第二日的棋局。這時，愛子心切的先生只能妥協。接下來的事情，皇上您也都看到了。”

羅元觴說得平靜，皇帝卻是聽得面色陰沈。他沒有說話，只是瞪著跪倒在地的冉歸。待到羅元觴說完，他冷冷地道：

“冉歸，這些，都是真的麽？”

冉歸顫顫巍巍的，點點頭。

皇帝沈沈地吐出口氣，沈默片刻後，眉眼間凝聚的憤怒陡然爆發：

“該死！！以徐老的性命安危作為要挾條件，還把年幼的孩童牽扯進來！來人！”

見皇帝怒上心頭，羅元觴連連制止：“皇上莫急，其實冉歸也是有苦衷的。不妨聽他好好說一說，反正現在棋局還未結束。”

棋局還在進行，此時離開的確顯得突兀。

“好，那朕且聽你一言。冉歸，你與那徐飛，為何要做出這樣的事情？你們與先生，究竟有何深仇大恨？！速速說來，若說得有理，朕或許可從輕處罰！”

冉歸擡頭看了看羅元觴，抿了抿唇對皇帝道：

“回皇上，據罪臣所知，那徐飛乃‘棋仙’範海寧範先生的狂熱擁護者，所以不想先生贏棋。至於罪臣……罪臣之所以做出這些，是因為罪臣的哥哥。罪臣哥哥的名字，不知皇上可曾聽過，他叫冉閑。”

“冉閑？”皇帝一楞，旋即有些驚訝：“是那位數年前投河自盡的國手冉閑？”

冉歸點點頭：“不錯。罪臣的哥哥冉閑幾乎一生都與圍棋相伴，七歲學棋，二十五歲成為國手。天資不高，但格外努力。他畢生最大的願望，便是奪得一次大黎棋聖稱號。數年前，原以為終於可以實現願望的他，在決勝局中一度大幅領先於先生，但後竟因一記敗招葬送了好局！這件事情，給罪臣的哥哥造成了巨大的打擊，讓他從此一蹶不振！再後來，就發生了那起慘劇。”

“所以，你就把罪過全部推到了先生身上？！”皇帝厲聲道。

“罪臣，罪臣就是不想先生再贏棋罷了！罪臣無論如何，無論如何都不想當年的悲劇再度發生！所以……”

“所以你就能把徐老國手和一名無辜孩童的性命安危當作賭註？！冉歸啊冉歸，枉朕如此信任你，你真是令朕太失望了！”

“罷了”皇帝激動的情緒漸漸平息，坐了下來，朝羅元觴擺了擺手：“羅捕頭，你果然沒讓我失望，這次事情做得不錯。對了，那個徐飛，就交給你處理了。行了，你可以出去了。”

羅元觴躬身行禮後，便慢慢退出了房間。對於冉歸，皇帝顯然想要自己處理，羅元觴自不便插手。

酉時三刻，兩名棋手終於打完了最後一個單片劫。這時棋局雖未終止，但結果已然註定。

這時外場的大盤講解員無奈地嘆了口氣，道：“這局棋，是黑棋勝了。不出意外的話，黑棋有一百八十三子，勝一子半。”

這時內堂棋譜遞送而出，不出所料，執黑的範海寧以一子半的微弱優勢贏得了棋局。

羅元觴聽著棋局結果，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但旋即看到那從內堂走出、面色黯然的施定遠，他便知曉，這一結果並非施定遠刻意為之，是真的技不如人。

羅元觴走向施定遠，朝施定遠鞠了一躬：“先生，辛苦了。”隨後湊到施定遠耳邊：“先生，一切已經解決，真兇已經抓獲。小少爺也已經平安回府，先生盡可放心。”

施定遠欣慰地笑了笑，隨後轉頭看了眼身後的隨從，頷首示意後，便獨自離開了弈海棋院。

羅元觴與那名隨從相視一眼，二人便朝著棋院一個無人的角落走去。

四周無人，二人止住了腳步。羅元觴率先開口：“施定遠遭受威脅的事情，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當然。其實當初施定遠給我委派的任務，除了暗中保護徐行之外，還有一項便是調查事件的真相、揪出真兇。”

羅元觴道：“這麽說來，這案子的真相你也知曉？”

“不，從我接受任務的那一刻起，我就只能暗中保護徐行，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查案。而且，此案雖然簡單，但查起來相當麻煩。我一個人，著實不好下手。”

“所以，你就讓我替你調查真相？可是你怎麽知道，我一定能夠發現端倪？”羅元觴說。

“因為，第二日施定遠那麽刻意地輸掉棋局，其實是我讓他做的。目的當然是讓你盡快發現事情的不對。我相信，以你的敏銳，不用將話說得太白，你也能察覺端倪。”

羅元觴笑了笑：“你倒是信任我。對了，今日棋局上的屠龍，也是你讓施定遠做的麽？”

“那倒不是。或許是昨日碰巧聽了我對‘刀’這條線索的闡述，他才會想出這麽個辦法來提醒你。不過，我也好奇，對圍棋一竅不通的你竟然能看懂他想表達的意思。”

頓然想起方才那道獨自離去的背影，羅元觴會心一笑：

“或許，是天意要兇手落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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