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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鬼新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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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橋對岸,遠遠一盞角燈。

燈影裏,一排朝河的小樓,悉數閉門。只剩一處店家,傍著一樹垂絲海棠,還開著大門。

此時,門裏卻傳來爭吵之聲,一高一低。

一個男子高聲叫道:“我白日乞丐,夜裏神仙,指著這酒續命。若不給我喝下,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你這個鳥客!既是與我搶酒!擺明想要我的命了!”

另一個男子亦不客氣道:“我家主人,今夜興起要飲酒,必是有心事排遣。買酒事小,若我主人飲不上酒,因此得了心病,要我有何顏面,見九泉之下老主人?你既說要你的命,不如你先要了我的命,再把酒拿走不遲!”

“誰要你的狗命?你的狗命值幾壇子酒?”

“你這乞丐刁蠻!我與你既是說不通,不如手底下見真章!”

“怕你!莫欺負我做乞丐,手上就沒四兩力氣,打斷你這滿口老主人、小主人的狗腿!”

只見得從店裏走出兩個男人。

一個身上穿一套破洞灰麻直裰,腳上蹬一雙破草鞋,頭頂攢一個丫兒髻,插了一支軟軟的鵝黃柳條兒,臉上抹灰,顴骨瘦削,一雙眼睛,又賊又亮。

想必這人,便是那自稱喝酒續命的無賴乞丐。

另一人則穿一身緊身玄衣,腳蹬灰緞皂底長靴,頭上梳個粗亮大辮,手上一甩,咬住辮兒尖,紮出馬步,手上作個請勢。

乞丐膽兒壯得很,撲出拼命的招勢,轉眼兩人拳腳相擊,身影繚亂,殺氣騰騰!

此時,阿沅和飄瓦已蹇上石欄雙橋,既無心看這熱鬧,便如一陣夜風,從那兩人的殺陣裏,一前一後,徑直而過。

豈是那無眼的拳腳,沒沾著他倆的身?

飄瓦還有閑情,展手,於那萬千海棠的花落時,承受了一瓣隨風而墜的胭脂紅。

和尚低頭凝看,嘿然一笑,道:“這海棠好呀!”

“是好,令你這老和尚也俏起來。”阿沅淡淡一笑。

兩人說話間,已邁過門檻,尋幹凈桌子坐下。

只見店夥計手上,捧著那壇酒。

和尚便忽然大力一展袖,又一收勢,只一剎那,那酒已被他托在掌上。

和尚眉眼一笑,隨手拍開泥紅酒封,酒香清溢。

“難得清夜如此,花月皆備,和尚請你飲幾口素酒,何如?”

“確是美事。”阿沅接過那壇子直飲,不知克制,直到手上掂著,正過一半,這才略一醒,將那酒遞還給和尚。

和尚也不客氣,舉著酒壇,往口裏倒灌,如那化冰的春水般,嘩嘩流動。

只一眨眼,酒已告罄。

和尚略瞇一只眼,覷了那壇底,又抓著壇沿,倒抖幾下,滴酒也無。

他只得意猶未盡,將酒壇子擱在桌上,讚了句“好酒”,便從腰間掏出碎銀子,拋向櫃臺。

那夥計忙合住手,接住那銀子,笑道:“原來是宗師來了!小的這就去請東家出來。”

門外兩個大男人,見那壇酒轉眼沒了,皆是又驚又急、又氣又惱,齊齊瞪著那罪魁禍首!

只見一個是穿著一身寬袍大袖、元白僧衣的和尚,一個是穿著素白纈絹、短襖長裙的丫頭。

適才,這兩人如何從他們的拳腳裏擦身而過?

兩人竟全然不知!

直像鬼魅夜行,一眨眼,店裏就多了這兩人。

那乞丐機敏,立定身子,恭恭敬敬道:“在下何燕及,姑蘇人氏,敢問二位前輩尊姓大名?”

和尚、阿沅皆是渾然不曾聽見一般,只清談到世上的海棠品種,怎個風雅名色,怎個盛放美景,頗有趣味。

另一個大漢,心下也摸不透這二位底細,生怕得罪強手,不能脫身,亦是客客氣氣道:“在下常步影,西北河間人氏,敢問二位前輩高姓大名?”

“前輩?”阿沅沒想到自己,老朽到了這個地步,微笑道:“老和尚,他們問你話呢?”

“這話折煞我了,我今年不過二十又七,哪擔得起一個‘老’字?更遑論是誰的前輩?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飄瓦雙手合十,喃喃不絕。

何燕及與常步影吃了憋,皆不曉得如何應對。

此時,這沽酒的東家已迎出來,只見這人穿一套茶青色舊袍,儒生模樣。

原是個做生意的讀書人呢。

戴蠻看果然是飄瓦和尚,立時笑道:“難得宗師大駕光臨,請裏頭坐?”

飄瓦笑道:“這倒不用了,此處看看花,聽聽市河水聲,饒實不錯。”

“宗師雅興,就是當著風冷,不如到二樓,又免得閑雜人等相擾?”

“這倒是不錯。”

說著飄瓦起身,戴蠻往前引,阿沅亦起身,跟在後頭,一齊登登上木梯,上了二樓。

那店夥計嘿嘿笑,上門板,又將店門口那角燈,拿桿兒擎下,呼一聲吹滅,最後把小門也關了去。

轉眼,四下黑漆一片。

直到二樓亮火兒,又被人推開四面小窗,落下人影兒,談笑之聲如在耳際。

常步影和何燕及面面相覷,摸不著頭腦,見似乎沒有觸犯高人,想必也不用賠罪,便一甩袖,各走各道,散去。

二樓布置得簡素,三人坐下,敘談了幾句。

石板路上足音已遠,飄瓦這才對戴蠻道:“我此番下山來,特向你打聽一樁奇事。”

“宗師但問無妨,我必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戴蠻一邊斟酒,一邊道。

“適才那兩個酒客是什麽來歷?”

“那個要飯的,叫何燕及,數年前從姑蘇來,自稱是當世第一的畫師。可人家要看他的畫,他卻又是死也不肯畫的。更甚者,旁人求他的畫,倒被他罵個狗血淋頭。”

阿沅聽了一笑,問:“怎麽個罵法?倒要洗耳恭聽。”

“這位是?”戴蠻不識得阿沅,只曉得是宗師帶在身邊的,定非常人。

飄瓦道:“她也算是個他心通、狗鼻子。”

卻說佛有六道神通,他心通,便是曉得人世間,那一息一刻的心相。

戴蠻自然曉得這典故,卻難得聽見宗師玩笑,不由哈哈大笑,直至瞧見阿沅的冷淡,莫名逼人,只能咳嗽一聲,正經道:

“這何燕及罵得倒也爽利,常把城中那些富戶,祖宗八代都問遍了,罵他們腦滿腸肥,勾結官府。

順道又把官家也來罵,罵他們枉生人身,六畜不如。”

飄瓦詫異,道:“他口無遮攔,到這般地步,不曾討打?”

戴蠻笑道:“怎沒有人打他?怪道這個何燕及,輕功了得,腳底好似抹上菜油,沒人追得上他!”

和尚點頭一笑,留了心。

“既是畫師,卻得罪買畫之人,難怪要沿街乞討。” 阿沅道。

和尚又向戴蠻問道:“那常步影又是何人?”

“這人我倒還未打探,許是商腳過客。”戴蠻道。

和尚不言語,一個家仆的衣著尚且如此體面,武功尚且如此不俗,卻不知他的主人,是何處高人?

論起來,這揚州城裏,第一的武林世家,便是那掃垢山莊謝家,但那常步影,自稱是河間人氏,想必,不是為謝家買酒。

飄瓦既問過這二人,這才向戴蠻道明來意。

“你今日可曾聽說,那城北禦道邊的影園,有人拾到一個新鮮人頭?”

戴蠻笑道:“原來宗師問的是此事!那人頭鬧起一陣大亂,揚州城誰不曉得?也不知是被誰,架在桃花樹上,好幾個看花的婦孺,猛地一瞧,嚇得喪膽。

一傳十,十傳百,人擠人,都要去看那人頭,轉眼就轟動了整個揚州城。

最後連官府也驚動了,聽說,派了幾十個快手,清園子,還用木匣盛走了人頭。

知府老爺,點了衙門都頭,徹查此案。”

和尚連連“唔”聲,又笑著看一眼阿沅,搖搖頭,問:“可查出什麽沒有?”

“這白日青天,揚州城冒出一個無主的人頭,已經奇哉怪哉。更令人稱奇的是,”戴蠻給飄瓦斟滿酒,壓低聲兒道:“我聽仵作張老二說,那無主人頭的舌頭底下,還藏著一段卷起的細絹。那細絹上,朱紅絲線繡四個血字。”

和尚臉色詫異,沈吟莫名。

且說戴蠻食指上沾了酒水,往桌上一筆一畫寫了四個大字。

阿沅和飄瓦定睛看清了,戴蠻將那水字抹去,道:“不知宗師有何高見?”

飄瓦只笑道:“這事愈發詭奇,可惜貧僧眼拙,實在看不出端倪。”

“宗師過謙,不如今晚留宿此處。明早我往衙門送酒,再打探一二,以供宗師參詳?”

“那就有勞你了。”

戴蠻連連擺手道“哪裏哪裏”,起身吩咐樓下夥計,往後院收拾出兩間房。

正要安頓,卻聽得門外一人揚聲道:“久聞戴蠻酒大名,小可特來沽上一壇,望開門通融。”

戴蠻一聽,只立到小窗邊,朝樓下道:“酒鋪關門不售,饒是天皇老子來了也不破例的!你這客人若曉得規矩,且速去了,莫要喧嘩。”

“我家主人今夜口渴,曾派常大哥沽酒。可惜你店裏,不分先來後到,將那酒賣與旁人。若主人見怪,常大哥著實冤枉。只望掌櫃不吝賜酒,小可感激不盡。”

“你這客人莫要歪纏,你那主人見不見怪,與我何幹!”

那客人默然不語。

忽然聽得一道利器破空,一陣稀裏哐啷木板跌響。

樓下一夥計,大叫一聲道:“好哇!你這刁客,竟敢拆我家的門板!”

戴蠻聽了一驚,噔噔從木梯轉下樓。

不一會便傳來爭執之聲。

飄瓦微笑,道:“都是小僧大錯,不該一時嘴饞!哎,這麻煩又找上門來。”

“有何麻煩?和尚你下去幾招拳腳,便能將那什麽小可、大可給打發了。”

“那酒,檀越也是喝了一半的。怎到了要害關頭,幾句話就要撇清?”

此時樓下,酒鋪幾個夥計似乎不敵,被打得連連苦叫。戴蠻氣憤非常,咄咄大罵,卻驟然沒了聲音,半天,喊了一聲宗師救命!

“你這和尚忒計較,要出人命,還釘住不動。”阿沅笑著責怪。

飄瓦這才起身道:“豈敢豈敢。小僧這就陪檀越下去,瞧瞧是哪兒來的張狂劍客!”

二人下樓,只見地上倒著幾個夥計,疊聲呼痛,鋪面十幾道長條木板,都被當腰削成兩斷,如割韭菜一般齊整。

至於那位劍客,不想竟是個十六七歲後生,身穿一套鳶背色緊身衣,縛袖束腰,面龐眉清目秀,神色卻冷冷清清。

他正左手揪住戴掌櫃,按在桌上,右手握住一把長劍,抵在戴掌櫃的頸項,一副殺雞的架勢。

戴掌櫃也是個無賴,踢起腳要踹那後生,左踹右踹。

那後生只冷冷道:“你這掌櫃好不通人情,不賣酒就罷了,怎還要動粗?”

和尚乍一面,也不知此人來歷,只笑道:“這揚州城怎這般熱鬧起來?”

那後生擡頭,看清是一個和尚、一個丫頭。

他從常步影那聽說,酒鋪裏有兩位高手。他不敢太狂,松手將戴蠻放了,站在一旁,略一拱手,道:“在下紅粟劍小乙,不過想沽幾角酒,並非有意生事。”

和尚笑道:“你要沽酒,也須戴掌櫃有酒賣你。”

戴蠻此時整弄衣裳,揚聲道:“要酒沒有!你那什麽主人,養出你們這些刁奴來?竟敢砸爛我鋪頭的門板,還敢打壞我夥計?”

那紅粟劍小乙一聽戴蠻羞辱他家主人,登時眼色一冷,劈劍就要殺人。和尚一見,連忙展身上前,大袖一揮,直如鐵袖,將那劍攔住不說,回手一掃,還將後生的眼睛掃得一片朦朧。小乙連連退在一旁,一個燕子飛身,已翻到門口街上,揉著眼睛,漸漸瞧得清了,執劍叫道:“外頭請教前輩!”

和尚許是技癢,也不相卻,跳出門外,雙臂大袖飄飄,與那小乙的劍光糾纏。一剎,袖風、劍風,來來往往,掃得那海棠樹下,亂紅成陣。

和尚倒是越打越詫異。就連旁觀的阿沅,也瞧得疑雲籠罩。

和尚忽的跳到一旁,叫道:“阿沅,這小子,難不成是你流落在外的兒子?”

“你這禿驢胡諂什麽!”阿沅笑罵,又打量那少年一眼。

不過只比她小幾歲罷了,劍法倒也爐火純青。再過幾年,若有精進,不可小覷。

“你這劍法是何處學來的?”她問道。

“小乙劍法乃我家主人傳授,不及主人十分之一。”

“你家主人是誰?”

“我家主人之名,不可輕易傳揚。”

阿沅也不與他多嘴,掠身上前,手上用劍,招式竟和小乙所使,一模一樣。但她的劍來勢平淡,不見兇煞。小乙自以為有機可趁,才要回劍相擊,卻好似被千鈞之力重挾!雙劍隙處,星火迸濺!小乙大驚之餘,眼看抵擋不住,立刻要掉進市河裏,連忙一矮身,叫道:“姑娘且慢!”

阿沅轉眼長劍收鞘,道:“你現下曉得,我為何要問你了罷?”

小乙受驚之餘,主意稍定。

“我家主人現作寓流水橋外筱園,若二位有心,大可登門拜訪。”

和尚聽了,問道:“筱園是那程氏的大宅,你家主人姓程?”

“非也非也!這宅子已不姓程了。我家主人月前剛到揚州,已買下筱園,”

此時,戴掌櫃只冷笑道:“難怪你這等囂張,原是仗著你家主人,有幾兩臭銀子!”

那筱園乃當世名園,買下自然所費不菲。

小乙駁道:“戴掌櫃不肯沽酒便罷了,為何連番辱罵我家主人?”

阿沅向和尚道:“那人頭的事,也沒有什麽頭緒,不如先見見此處筱園的主人?”

和尚也有心一探,笑道:“甚好甚好,只不過不可空手去訪!戴掌櫃,好酒莫要私藏!”

戴蠻此時竟也肯換了笑臉,囑咐了夥計幾句。那夥計往後院樹下,挖出兩壇陳釀,連壇底的泥都還未抹盡,便用草繩兜攬了,作一提,親自遞給宗師。

和尚接過,拱手笑道:“承情,承情。”

戴蠻亦是客套一番,又吩咐小夥計,點起一個燈籠,要送宗師一程夜路,飄瓦也不相卻。

這一路,小乙與那夥計,在前引路,和尚和阿沅在後頭走。

四人沿著河堤,燈籠火照著市河水,伴著那潺潺的月影,朦朦朧朧的清光,緩步到了筱園。

到了他家園子門口,小乙銅環敲門。

不多時,門兒吱呦開了,幾個下人,打著燈籠來照。

此時,先前那位常步影,也從門後步了出來。

小夥計才要回去,小乙已遞出一錠五兩銀子,道:“門是小可打壞的,這銀子給你家掌櫃,當是賠禮。”

說著,小乙又另遞了幾錢碎銀,道:“多謝小哥送了這一路。”

那小夥計見有賞錢,自然眉開眼笑,心道這筱園果然住了一個大富之家,連個仆人都這般大方。小乙同常步影說,有客拜見主人,那常步影卻道:“適才梅先生派了轎子,約請主人往社稷壇看星,主人此時已不在家了。"

小乙聽了,忙向和尚並阿沅告罪。

和尚也不生氣,笑道:“今日無緣,和尚改日下帖。至於這兩壇好酒,你且收下,免得你家主人責罰。”

小乙不敢推辭,連聲道謝。

和尚也不多言,與阿沅一同離了筱園外街。

兩人徑直走回雙橋,當晚歇在戴蠻家裏。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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