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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千燈照夜(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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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千燈照夜(二十三)

陸雲深身上的味道很合江棲鶴的喜好, 像是從遙遙寒山上吹來的風,混雜著淡又清冽的草木氣息,苦意悠揚。

這種味道在瞬息間將江棲鶴包裹,旁的、無論多具有侵略性的,都再也感受不到了。他淺琥珀色的雙眸映出陸雲深微垂的睫毛,以及半斂的漆黑眼睛,繃緊的唇角漸漸柔和, 上挑出一個極輕的弧度。

江棲鶴闔上雙目的時候,陸雲深空出的那只手扣上他窄得過分的腰身,寸寸地收緊, 握劍的手偏轉劍鋒,斜著斬落不知從何處躥出的第三條玉錦魚。

劍光凜冽,赤紅猙獰的巖壁被撞碎。陸雲深帶著江棲鶴避開坍塌而下的石塊,繞過轉角, 來到一片稍微空曠的地方。

“好些了嗎?”陸雲深輕聲問。

江棲鶴形狀漂亮的眼睛彎起,上半身後仰幾許, 離開陸雲深的雙唇,笑道:“你怎麽這麽會討人歡心?”

陸雲深:“能討你歡心就好。”

“喲,還會總結經驗、轉換思路,正確應對提問了。”江棲鶴眉梢微挑, 手指不安分地移到陸雲深腰後,輕輕掐了一把。

陸雲深伸手撫上這人唇角,在那抹弧度上來回摩挲,笑著問:“那你希望我怎麽說?”

江棲鶴幽幽一“嘖”, “求生欲挺強的啊?”

“哎,你們倆什麽時候這麽好了?”阿綠的聲音從江棲鶴袖子裏幽幽傳來,透著一股子怨氣。

江棲鶴漫不經心開口:“在你暈過去的時候。”

“哇,我真期待江眠看見陸莊主成了自己弟媳婦兒時的表情。”阿綠拍了拍翅膀,從陸雲深與江棲鶴中間擠出去。

江棲鶴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江眠大概會微微一怔,然後滿臉覆雜地看向他,甚至還可能問:“這真的是真的陸雲深?懸劍山莊那個?”

這時候江棲鶴就能說一句:“真的,真的是真的陸雲深,不信你讓他給你表演一下高天梵羅體和太上之音。”

跟玩繞口令似的……

江棲鶴不禁噗嗤一笑。

“好了,兩位老人家,都七八百歲的人了,別時時刻刻膩在一起好不好。”阿綠蹲在一顆石頭上,鳥臉上無甚表情,目光平平地望向江棲鶴。

“哪有膩在一起?”江棲鶴聳聳肩,指尖在陸雲深掌心輕撓,再勾住這人食指,拖著他往前走。

此地較為開闊,但路面凹凸不平,兩旁是深黑粘稠的水,隱隱約約能看見一道金光閃過,那些玉錦魚約莫就是從這裏出來的。它們的同類眨眼間被連斬三條,剩下的此刻全都瑟瑟縮在水底,不敢貿然探出腦袋。

前方乃一石洞,墻壁赤紅發黑,有幾根稀疏的藤蔓垂掛而下,尖頭曲卷,一看便知不是尋常植物。

他們大抵是來到了黃泉深處,換而言之,江棲鶴馬上就能夠見到江眠了。

說不激動是不可能的,每靠近一步,江棲鶴的心跳就要快一分。他緊緊握住陸雲深的手,極力調整呼吸。

“黃泉不可能沒人守著吧?那幾條魚不算。”江棲鶴扯了一下唇角,擡眼打量四方,似是在問陸雲深,又似是與藏在暗處的人說話。

很快,一聲輕哼從藤蔓邊上傳來,氣流波動間,一個手持巨杖、身披赤紅鬥篷的老媼現出身形。她頭發灰白微亂,臉上有深深的皺紋,膚色慘淡,瘦骨如柴。

“進入黃泉是需要代價的。”老媼渾黃的眼珠直勾勾盯著江棲鶴與陸雲深,嘴唇未曾張合,但確確實實發出了聲音,蒼老沈重,分外沙啞。

陸雲深斜裏跨出半步,把江棲鶴擋在身後,重劍橫在半空,冷冷發問:“什麽代價?”

老媼冷聲道:“自然是以生命為代價。”

“那還真不巧,我們這邊沒人想付這個價錢。”

江棲鶴話音一落,劍光逼至老媼身前;後者枯敗如柴的身體竟異常靈活,巨杖握在手中旋轉,虛影連成一片擋回江棲鶴的劍風,再倏地錯身換位,閃到江棲鶴身後三丈外。

那垂落的藤蔓猛地翹起,如同一根根觸手,狠狠朝江棲鶴襲來!

藤蔓在增多,如同天雨墜落。

陸雲深點足掠出,在半空中揮出明明劍光,再旋身一送,與襲向江棲鶴的藤蔓相撞。接著,他在滯空時倏然提力,腳步重重一踏,以排山倒海之勢躍到江棲鶴身後,斜向下一斬,將滿壁的藤蔓砍斷。

江棲鶴把後背交給陸雲深,長劍輕挽,耀白光華與老媼手杖揮出的光流相咬。他臉上掛著的那絲笑意逐漸消失,鴉黑的眼睫顫了顫,掀起的眼眸中倒轉著星辰不及的輝澤。

他手握雙劍,腳尖一點,翩然掠至老媼面前。

霜白衣袂揚起落下,輕似飄紗,與黃泉中滿地赤紅對比鮮然。他眸光偏冷,神色冷淡,猶如九重天宮中降臨的神明,看著老媼,似乎在看一根草芥。

“太清魂……”老媼嘴唇嚅囁,但聲音依舊不是從口中發出。她渾黃的眼眸中泛起光亮,定定地看了江棲鶴一瞬後,忽然放松緊繃的身體,垂落手上巨杖。

“黃泉擋不住太清魂。”老媼又道。

老媼自毀般的退讓惹得江棲鶴心念微動,他劍鋒陡然一偏,劍刃落在老媼發頂,卻沒劈下。

“你在說什麽?”江棲鶴在虛空中止住身形,眸光下斂,冷淡地看著老媼。

老媼眼珠動了動,“你是來找黃泉之眼的?”

“黃泉之眼?”江棲鶴皺眉。

“那是黃泉的核,如今已與混沌境的核融合在一塊兒,要想徹底解決混沌境之難,必須將黃泉之眼毀掉。”老媼緩緩開口。

“我不是來毀這個的。”江棲鶴冷聲道,“我找江眠。”

老媼眼神微閃,疑惑問:“江眠?”

江棲鶴訝然:“你是黃泉的守護人,卻不知道江眠?”

老媼額上深紋皺到一起,她垂眸沈思,許久後,才再度出聲,“是否是去月……”

可她的話沒能說完,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道光刃,倏地襲向她眉心!

江棲鶴下意識偏過劍鋒相擋,哪知這只是誘敵之招,真正的殺刃從老媼側後方破風而來,旋轉著沒入她體內,攪碎心臟。

老媼仍舊保持著最後一刻的表情,眉梢緊擰、眸眼低垂,但下一瞬,她驟然垮下身軀,像坍塌的墻面般,化作塵埃碎屑墜地。

江棲鶴長劍一挑,劍光往偷襲的方向掃去,但除卻炸裂了猙獰巖石,沒掃到任何人。

“你有察覺到嗎?”江棲鶴沈聲問。

與陸雲深糾纏著的藤蔓在老媼死的那刻失去生機,無力垂落,瘋狂往下躥的也紛紛縮回去,藏進巖石縫隙中。陸雲深皺著眉頭放出神識,掃了一圈後,道:“除了我們,沒有任何人。”

江棲鶴又問:“太清魂是什麽?”

陸雲深不知,綠羽鳥也抱著腦袋說未曾聽聞過。

“那個老媼的意思很明顯,你就是太清魂,而黃泉攔不住你,所以她幹脆不掙紮了。”陸雲深垂劍走向江棲鶴,黑眸凝視著他的眼睛。

“她之所以死,是因為有人不想她告訴我江眠的情況。”江棲鶴提劍的手握緊,轉身沿著洞壁往更深的地方走。

霜白衣袂劃出弧度,長劍雪亮,江棲鶴步伐極快,面色極為凝重。

走了一段路,洞壁邊深黑溝渠中忽然傳來輕微響動,像是有人在波動水面,兩下輕,一下重,循環往覆約有三次。

分明是有人在向他們發出訊號。

綠羽鳥青藍色的眼珠一凝,對江棲鶴道:“我去探探發生了何事,你們繼續。”

阿綠有它的消息來源,江棲鶴向來不做過多了解,揮手讓它自己去。

愈往裏走,路面愈發陡峭,在折過一道轉角、鉆進某個狹窄石洞後,坡度幾乎與平地垂直。

江棲鶴與陸雲深一前一後,幹脆收了力,任由自己下墜。

周遭漆黑如墨,元力凝出的光球只能照亮寸許距離,江棲鶴擡頭看了那片昏暗輪廓一眼,食指中指並攏,往下送出一道劍光。

耀白的光芒如游龍往底下躥去,在黑得近乎虛無的空間裏留下些微殘光,倏爾間就被吞噬了幹凈。

“黃泉還真是個奇特的地方。”江棲鶴似笑非笑,“這場墜落仿佛到不了頭。”

陸雲深眼神顫了顫,“是不是和死亡很像?”

江棲鶴深深吸了一口氣,徐徐吐出後,才回答陸雲深的問題,“是,無邊無際的黑暗,無窮無盡的下墜,會令人不自覺地想起很多東西。”

“你想起了什麽?”陸雲深問。

“你呢?”江棲鶴反問。

陸雲深:“我什麽都沒想。”

江棲鶴用劍柄勾了一下陸雲深衣擺,“我在想,等見到江眠,第一句話要說什麽。”

黑暗中,江棲鶴聽見陸雲深低低一笑:“見到他,便自然而然知道要說什麽了。”

這話亦逗得江棲鶴開始笑,他突然發現陸雲深很適合修佛道,萬事萬物順其自然,不強迫不強求。

人生吶。

江棲鶴不由在心底一嘆,但思及老媼被打斷的話,以及不知含義的“太清魂”,愁緒又上眉頭。

靜謐無邊的黑暗會讓人對時間的感知發生錯亂,江棲鶴雙足踏上地面時,恍恍惚惚覺得自己已走完一生,但倏爾又認為不過才一瞬。

一生與一瞬有何區別?

緣起緣滅而一瞬,花開花謝而一生。

春風化雪而一瞬,草木枯榮而一生。

太長或太短,皆是一生一瞬,一瞬一生。

陸雲深重新捏出幾只元力光團,黑暗因此驅散。他擡頭往上,看見平整的穹頂,約莫五丈高,青磚一塊又一塊緊密拼湊著,銜接無縫地往兩頭延伸,沒有他們來時的出口。

視線往下,見得此處乃一冗長甬道,上下一般模樣,如同鏡面倒影,地上道路兩旁砌著不高的石燈籠,而頂上,同樣有石燈籠倒垂而下。

陸雲深揮袖,那幾只元力光團飄然遠去,次第將石燈籠點亮。

燈光如若熊熊燃燒的火龍,不慢不緊地向前方游曳,照得視野徹底明朗。江棲鶴終於看清甬道石壁上繪著的東西。

天地之初,萬象混沌,不見日月,無明無暗。後有神名為天,自上界而來,以巨斧破開混沌,足踏之處為地,頭顱以上為天,揮手招來星辰萬點,取其一為日,取其一為月,各照一方。

又分出生與死之兩界,以黃泉相連,死往生,生而死,循環往覆。

而黃泉之眼……則是每位亡者的必經之處。在這裏,他們所回顧出的往生在黃泉之眼的註視下離體而出,與逝去的往事塵埃一同遠去。

但江棲鶴沒有看見類似“太清魂”的東西,這令他不免有些失望。

“這裏跟個墓似的。”劍身折射過橘色火光,江棲鶴低聲嘀咕,“在壁畫上描繪墓主人生前事,供盜墓賊圍觀。”

陸雲深癱著一張臉看他:“……”

江棲鶴瞪回去:“你幹嘛這麽看我?除了盜墓賊,誰會跑到別人墳墓裏去。”

陸大莊主無奈地彎了一下唇角,礙於江棲鶴雙手都握著劍,只得抓起他的手腕,繼續前行。

“不過倒是被你說中了,如果壁畫上所述不假。”江棲鶴眸光輕轉,指的是在混沌境外,他思考的有關“天”的問題,“你說,如今世界的最高意志叫做‘天道’,這會不會和當初的‘天’有關?”

不等陸雲深回答,他又自顧自道:“我想是有關的……不過,這些事誰又說得清楚呢?”

陸雲深莞爾。

甬道在眼前回折,陸雲深又一次揮袖,點燃轉角後的石燈籠,但前方的路比想象中短,約莫十丈開外,就到了底。

那處是一個半圓形的空間,不再似來時路這般宛如鏡面倒置。一汪用赤紅山石砌起的水潭位於正中,底下應當有個泉眼,因為水面上正汩汩地冒泡。

水潭之後有兩扇門,一扇門後光芒明亮,一扇門後漆黑幽暗。

“這便是黃泉之眼了。”陸雲深道。

江棲鶴呢喃出江眠的名字,快步往黃泉之眼行去,但就在只剩三尺距離時,驟然止步。

他的手忽然顫抖起來,接著是整個身體,宛如枝頭上將落未落的枯葉遇到秋風,搖搖欲墜。

“怎麽了?”陸雲深往黃泉之眼投去一瞥,視線旋即落回江棲鶴身上,扶住這人肩膀,讓他勉強站起。

江棲鶴掀起眼皮,淺琥珀色的雙眸迷茫無神,“你看不見?”

他眼底的光被揉得細碎,輕微閃爍,脆弱無聲。他又問了一遍,聲音極輕,極顫:“你看不見?”

“你看見了什麽?”陸雲深眸色沈下去,

江棲鶴看見了江眠,就在黃泉之眼的底部。

那個人魂魄的顏色很淡,幾乎到了半透明的地步。他垂首跪坐,手被粗重的鎖鏈吊起,而小腿……已經與周遭完全混為一色。

江眠被關在黃泉之眼中,正在成為黃泉之眼的一部分。

江棲鶴死過一次,又以魂體現世,自然知道魂魄淡化是什麽意味。

江眠要死了,真正意義上的死,化作天地間塵埃一抹,光弧一縷,再無來生。

江眠怎麽會在黃泉之眼中?所謂的永世束縛,難道是指與黃泉之眼融為一體,永恒地靜立於此間?

眼睫顫過數次後,江棲鶴漂亮的雙眼逐漸瞪大,他猛然掙脫陸雲深握住他肩膀的手,踉蹌著沖到黃泉之眼邊上。

說時遲那時快,在黃泉之眼邊緣,一道光膜驟然亮起,將江棲鶴伸出的手彈開!

“沒用的,黃泉之眼只有魂魄才能觸碰。”年輕的嗓音從西側那道門後響起,接著咯吱一聲,門開了。

光芒從門後傾瀉進來,照得此地一片華亮。

江棲鶴看見一張熟悉的臉走到黃泉之眼旁,他手持一根木杖,逆著光芒,輪廓顯得比平時深邃。

這個人眉目清秀,唇紅齒白,但眼睛遮在一根黑布之後,看不清神情。

“該說是兄弟情深麽?竟然能看見黃泉之眼中的魂魄……不過春風君,這是最後一步了,黃泉之眼已成為了混沌境的核,若是核不滅,混沌境便不算被毀。”又是一個人走出,他一身月白底梅紅孤雀鳴晚紋衣袍,衣料甚是華貴,但除此之外,周身上下再無半點佩飾。

他將手按在那個清秀少年肩頭,沖江棲鶴微笑。

兩個人,是在偃琴洞窟中被盲眼老頭抓走的陳一,與在江陽城城主府中見過一面的天鏡執掌者連山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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