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海醫院自創辦以來，走過風風雨雨幾十年, 不是沒有出現過危急時刻, 但從前人們相對單純質樸, 對於醫院和醫生懷著一顆敬畏之心，不知什麽時候起，醫院成了麻煩的代名詞, 醫生被病人家屬捅死的新聞屢見不鮮, 近年來醫學院的高考報名率持續下滑，當一個醫生已經不再是考生和家長們心中的第一選擇。

有一種職業孕育而生, 他們不知什麽是禮義廉恥, 只知顛倒黑白，他們游說病人家屬大鬧特鬧, 目的是向醫院要錢，他們出人出力, 所得錢款按照比例分賬，因為有人從中得了好，所以這支隊伍在不斷壯大。他們游走在法律邊緣, 屢禁不絕。

醫鬧, 喬欣覺得這個詞太過斯文，要她來說, 人渣還差不多。

關家，關中山將事情原原本本告知喬欣, 昨日上午, 宏海醫院產房內有一名孕婦跳樓, 警方經過排查以確定是自殺，可家屬證詞與院方相反，直指院方拒絕為產婦進行剖宮手術，期間產婦下跪兩次哀求，院方均不理會，導致產婦疼痛難忍，選擇輕生。

而宏海醫院產房的護理記錄則記載了家屬三次拒絕手術，要求順產的情況，證據中唯一的一段監控視頻裏產婦確實兩次下跪，按照家屬的說法是太疼了要求醫生進行剖腹產，而當時出來尋找產婦的醫護人員說自己明明聽見產婦的丈夫要求產婦再忍忍，很快就能生了。

劇痛難忍的產婦在十分鐘後絕望地從窗臺一躍而下。

雙方各執一詞，事件在網絡上迅速發酵，喬欣刷開微博，話題已經登上了熱門第四，參與討論的網友還在增加中。

幾乎呈現一面倒的局勢，網友們同情失去妻子和將出生的孩子的丈夫，堅定地認為醫院應該付全部責任，同時醫鬧準備就位，在宏海醫院門口拉開橫幅，甚至幾次搶奪孕婦屍體，企圖擺放在醫院門診大樓裏把事情越鬧越大。

喬欣的手緊緊握起，骨骼泛白，微微發顫，她說：“我不相信。”

只要是宏海醫院，只要是喬宏海，喬欣就完全不相信網上的任何一個字，那是一種天生的對父親的膜拜和信任。

“我也不信。”關中山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孕婦自己跳下去的怎麽能怪醫院？”

關騰騰站起來打了幾個電話，似乎是托朋友了解情況，喬欣這時才知道常年窩在健身房裏的他原來有那麽多人脈，警方，律師，道上的朋友。

掛了電話關騰騰走到喬欣身邊，彎腰看著她：“阿欣，我去見見你爸爸，你在這裏等我。”

“我也想去。”喬欣拉著他。

關中山說：“現在你出面不方便，還是讓騰騰自己過去吧。”

***

喬宏海在醫院，配合警方協助調查，中國有人權自由，外頭那些醫鬧只是靜坐拉橫幅的話警方不能將其帶走，省電視臺來了，報社的記者來了，還有許許多多舉著手機拍小視頻傳上網的網友將橫幅上“血債血償還我妻子”的血字拍得一清二楚。

關騰騰站在遠處，看喬宏海帶著當時產科負責任一遍一遍描述情況，喬宏海也看見他了，微微地擺了擺手，意思是叫他回去。

關騰騰沒動，喬宏海的特助跑來將他帶上了院長辦公室。

一小時後，喬宏海上來了，一下老了很多，疲憊地坐下，問關騰騰：“你們都知道了？”

“是。”關騰騰說，“喬伯伯，喬欣很擔心您。”

“你跟她說我沒事。”喬宏海即使面對這樣的情況也一身凜然，看看關騰騰，面上不帶一絲情緒，“你小子要是懂事的話，就把她還回來。”

喬欣不是物件，不是還不還的問題，關騰騰說：“這要看喬欣自己。”

喬宏海覺得話不投機半句多：“我還有很多事要忙，你走吧。”

因為事件影響太大，鷺島警方的官博給出了事件經過和調查結果，網友議論紛紛，這時候形勢還是偏向產婦家人。

林萍作為賢內助，這時候自然站出來幫助喬宏海協調各種人際關系，最重要的是應付銀行方面的質疑，今年宏海向銀行貸款籌建集美區分院，這個節骨眼可不能讓銀行把錢抽回去，她和喬宏海的肩膀扛起了整個事，腦子裏沒有半點想法是要讓喬欣為家裏做點什麽。

他們已經很習慣為她開疆擴土，擺平一切，讓她能不去為這些瑣事操心。

這何嘗不是一種深邃的愛？可惜……

喬欣不是那種怕事的人。

她微博上最近一則條漫一改往日童趣天真的龜兔故事，反而整個基調極其黑暗壓抑，在那片黑暗中，亮起一束火光，一個年輕的女孩滿臉愁容，她被困在這間沒有窗戶的房子裏，張口呼喚著什麽，但沒有人能聽見。

鏡頭拉近，她輕輕撫摸著自己隆起的小腹，時而慈愛，時而又變得焦躁不安。

孩子，我是媽媽。

媽媽，我還是個孩子啊。

即將成為人母的喜悅被生產的疼痛和危險所取代，家人和醫生總說，你忍忍，忍忍就好，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可是她疼，很疼，她想解脫。

孩子，對不起，我不是一個好媽媽。

***

宏海有自己的危機公關團隊，他們堅信自己在專業上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這條漫畫的出現正好是在宏海醫院孕婦跳樓事件最熱的時候，於是有粉絲問：“餅大，你站在哪一邊？”

喬欣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覺得大家並沒有看懂她想表達什麽。

幸好，有人懂。

一切生過孩子的媽媽私信她，訴說自己當時的情況，鬼門關裏走一遭，醒不過來的，醒過來的，這世上千千萬。

媽媽們的轉發帶動了這則條漫的閱讀量，有更多的人開始關註漫畫中所講述的事情，婦產科大v，專業大佬等紛紛開始科普圍產期憂郁癥，其實在他們開始之前，喬欣已做過許多功課，翻墻閱讀國外相關最新資料。

她在這種混亂的情況下打開了關二騰B站的賬號，面對鏡頭坐下，打了聲招呼：“嘿，大家好，我是餅鍋蠻，也是關騰騰的女朋友，我還有一個身份是宏海醫院院長的女兒。”

這是一個十分突然的直播，一開始並沒有什麽彈幕，但就在她爆出自己身份後，越拉越多的網友擠進直播間——

【產婦跳樓是你家醫院？你們害死了一個即將出生的孩子！讓一個家庭支離破碎！】

【樓上嘴也太臟了，你是親眼看見還是怎麽樣？你說害死就害死啊？警方都說是自殺，你的意思是警方錯了？你以為自己是名偵探柯南？閉嘴吧。】

【我覺得不管怎麽樣院方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看視頻孕婦都下跪求了兩次，要是能剖也就能挽救兩條生命。】

【這年頭醫院都怕事，家屬不同意是不會動手術的，我阿姨去年生孩子也是這樣，醫院堅持要順，差點沒把命都折騰沒了，還好我姨夫很強勢，說出了事他自己扛。】

【講個笑話，宏海醫院，貴族醫院，婦產科的床位排到了明年年底，我就問一句，你們還敢去？】

【難道家屬就沒有問題？護理記錄寫著家屬不讓手術的！】

喬欣靜靜看著網友們的爭論，這時候關騰騰端著一杯熱騰騰的牛奶塞進她手裏，低聲道：“喝完。”

喬欣這幾天吃不下睡不好，她想幫忙，可不知道該怎麽做，是他問她：“你想直播說說這件事嗎？”

於是她現在坐在了電腦前。

【嗷！是二騰！媽媽我終於在臨死前看到這兩人的正面坐在一起啦！】

【二騰原來你傍了個富二代！】

【我們騰騰也很優秀好不好？】

【納尼？我餅大不僅人美藝高還有錢？這麽夢幻的人真的存在嗎？好喜歡她！】

【餅大，我是個中立，但我覺得有必要勸你一句，不要說些跟專業無關的事，你的粉絲會很失望。】

這條被關騰騰看到，他嘖了一下：“現在的小孩腦子裏裝的都是什麽？自己老爹出事了讓你不要說話？失望？你要是什麽都不做才會讓人失望吧？”

喬欣點點頭，唇邊因為乖乖喝牛奶而沾了一圈白，拉起關二騰的衣服胡亂擦擦，聽男人又嘖了下，十分無奈：“老婆，我新衣服，剛到，今天第一次穿。”

喬欣眨巴眨巴眼看著他，他嘆了口氣，揉揉喬欣的腦袋：“算了，你高興就好。”

彈幕——

【草！秀恩愛滾出去！】

【拒絕狗糧！】

【辣眼睛，我走了。】

【老什麽婆！大豬蹄子給我拿開你的手！】

“好了，下面聽我說。”喬欣坐直了些，手被關騰騰握緊。

“事情的處理規範且透明，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不想對失去親人的孕婦家人再添加一份痛苦，我今天想說的是，我的父親，他是一位很專業的臨床醫生，他所創辦的宏海醫院一直以負責、減輕病人傷痛、規範就醫制度為首任，他一直是我的驕傲，是我的明燈，我一輩子到達不了他所在的高度。”

“希望大家不要因為個別曾經出現在你生活中不專業的醫生而對絕大多數在一線努力救死扶傷了一輩子的醫護人員感到失望，他們還是依舊值得我們信任，值得我們交予生命的人。”

“在此，我也想對醫鬧們說一句。”喬欣的雙眼發亮，唇角帶著鄙視的輕笑，松開關騰騰的手，對著鏡頭豎起中指，“人渣，滾吧！”

這真是一個充滿血性，敢愛敢恨的直播，彈幕靜了幾秒，隨即開始爆炸——

【臥槽！說好的乖巧人設小姐姐呢？】

【餅大你好剛！愛死你了！】

【攻受在此刻分明了，原來二騰是被壓的那個！】

【好了好了愛你愛你，不要生氣！】

【仗著自己有點名氣就能甩鍋嗎？說來說去還不是在給自家醫院洗白！惡心！本來還挺喜歡你的，取關！】

如今的喬欣已經不是以前那個畏首畏尾的喬欣了，對於這種不痛不癢的威脅她一點都不怕，她走她願意走的路，做她想做的事。

***

這個視頻給跳樓事件再添一把火，#漫畫家餅鍋蠻#、#宏海醫院千金#這兩個話題一躍超過#宏海產婦跳樓#，成為熱門話題第一和第二。

宏海醫院院長辦公室內，自媒體部門專門負責微博的小姑娘端著平板電腦在等候大老板的決定，喬宏海已經看過了喬欣的視頻，轉發量很大，在他的記憶裏喬欣從來沒有如此高調地承認過自己的身份，她的臉上滿是自信，是毫不保留的信賴，是赤誠的仰慕。

“發吧。”喬宏海說著。

小姑娘迅速把存稿箱裏的微博發了出去。

那是一則醫院關於此次事件的聲明，從事發經過，患者基本情況，善後過程，主要爭議點解釋和警方的最終判定做了詳細說明，措辭嚴謹但不軟弱，很完整地表達了宏海的態度，將一開始被網友人肉搜索到的值班醫生和護士護在院方寬厚的羽翼之下。

這一舉動讓宏海人紅了眼眶，讓他們在自己突然變成最高危職業的工作中找到安全感，他們不再關心外界對此事件的評判，開始有條不紊地回到門診大樓，重覆自己每一日都在做的事。

他們做的事或許很小，也可以很大。

雖然病人因為此次事件有所減少，但他們堅信，只要自己問心無愧，對得起當初立下的誓言，就會有善意的回報。

喬宏海和林萍應付完一切後雙雙倒在家中柔軟的沙發裏，保姆前來詢問晚餐，喬宏海讓做點下酒菜，他要喝一杯。

當晚，夫妻二人對酌，家中少了喬欣，喬宏海滿面醉意，和林萍說：“是我小瞧她了。”

第二日，林萍給喬欣去了電話：“你爸爸很高興，阿欣，有空回來看看。”

喬欣沒有立刻回家，而是在拿到自己第一本畫集樣本後，堂堂正正叩響家門。

她那時候灰溜溜的離家出走，如今也能說一聲：“爸爸媽媽，你們看，這是我畫的！”

喬宏海照例是雷打不動的踩點去醫院，林萍在家，仔仔細細翻看畫集後偷偷給喬宏海打了個電話。喬宏海正在去集美工地的路上，突然叫司機掉頭返家。

喬欣本來就打算乖乖待到晚上老喬下班，期間可以陪陪林萍，母女二人雖然不能立馬熱絡起來，但坐在一起也是好的。

喬欣說：“這蛋糕挺好吃。”

林萍說：“多吃點。”

喬欣說：“媽你耳墜挺好看。”

林萍說：“好看你就拿去，你戴也好看。”

不尷不尬聊著，喬宏海突然回來了，看著家裏乖乖坐著沒走的喬欣，又一改來時的焦急，目不斜視地進了書房，說今天沒什麽事，早點開飯。

林萍跟進去，往桌上放一本喬欣的畫集，小聲跟喬宏海嘀咕著：“怎麽不出去坐？女兒都回來了。”

見勸了也不管用，自己扭頭出去了，從廚房端出一碗燕窩，讓喬欣飯前喝完，還說：“他們家的燕窩沒咱們家好，你多吃點。”

這中老年人攀比的心態怎麽這麽幼稚啊？

喬欣笑起來，嗯了聲。

***

喬欣一直在家待到晚上，喬宏海多年不見地居然有時間在家吃兩頓飯，席間淡淡提了句：“晚上就住這裏吧。”

喬欣看了看樓上那鎖了大鎖的房間，點了點頭。

飯後，喬宏海親自拿鑰匙開了鎖，林萍拿著塊抹布和傭人一起打掃衛生，給喬欣換了新床單，叮囑她早點睡。

喬宏海則把在書房裏看了一下午的畫集又拿到了臥室，戴著眼鏡再從頭翻一遍，末了跟林萍說：“小時候也沒見她有這方面天賦，現在還挺像樣子。”

林萍嘆了口氣：“你那時候忙，能知道多少，小時候喬欣是挺愛畫畫的，後來我給送作文班了，她數學也不好，我又報了個數學補習……她，她也沒再跟我提過了。”

“……”

臥室裏一時安靜，夫妻倆齊齊嘆了口氣。

喬欣躺在自己的房間裏也沒睡，她翻來覆去，最終還是沒忍住，給她家大寶發微信：【我睡不著QAQ。】

為什麽呢？

因為沒有這男人在身邊啊！

手機久久沒動靜，喬欣撅著嘴巴罵了聲：“臭大寶！”

我不在他睡這麽香？難道我們已經過了戀愛的激情期？

喬欣不安地發微信騷擾桃桃媽，餘丹不愧是餘丹，很直接給語音：“我現在很忙，你若是要問我在忙什麽，唔恩~不要停~董建然快點舔我！”

轟！

喬欣腦子炸開，電話打過去：“臭魚蛋你在幹嗎！”

“沒聽懂？那你別掛，聽現場學習學習吧。”餘丹壞壞地笑。

“你懷著桃桃呢！”喬欣簡直要瘋。

“寶貝，孕程過半，桃子很穩定，老娘也該爽爽了，忍很久你知道嗎！啊……董建然你輕一點！”

喬欣啪地掛掉電話，決定遠離這對毫無節操的夫妻！紅著臉坐在床上楞了好一會兒神，只聽手機在響，接起來是他們家大寶：“老婆，我睡不著，想見你，不過你爸可能拿了我的照片讓全小區保安都記住了我這張俊臉，所以我現在進不去，你要不要出來給我抱抱？”

喬宏海不知什麽時候把那兩條黑背撤了，家中無狗，想走就走！

喬欣跳下床，輕輕開了門。

很好，二樓沒人。

Good，一樓安全通過。

當喬欣踮著腳尖準備通過廚房時，整個人僵住了。

喬宏海夜裏起來吃藥，端著水杯站在廚房裏看著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女兒滿面紅光地不知道半夜要出去私會誰。

喬欣心道我完了，我徹底完了，有沒有隱形衣？給我來兩套！

她僵持著那邁步的滑稽姿勢和喬宏海對看，剛想張口說對不起，就見喬宏海轉開了眼。

他穿著睡袍，似乎真的沒看見，端著水杯越過人形障礙物，輕輕拉開臥室門，又攏上。

咯噔。

一聲輕響，表示著解除警報。

喬欣都傻了，隨即揚起一抹笑，她捂著嘴跑出家門，邊跑邊笑得厲害，她一聲聲喊著大寶跑出小區，噗地抱住靠在重機上的男人，吧唧親了一口。

“見到我這麽高興？”關騰騰摟著她。

喬欣搖搖頭：“是因為別的。”

“別的什麽人？”男人跟小狗撒尿一樣親她鬧她，不許她為了別人笑。

喬欣哈哈哈扭著腰，就不告訴他剛才發生了什麽。

鬧夠了乖乖靠在人胸口，認真地問：“大寶，要是爸爸媽媽一直不同意，你會一直等我嗎？”

關騰騰也認真地回答：“會。”

然後犯愁：“以前擔心你和家裏鬧太久，現在又擔心你回家後我見不到你，老婆，你爸媽什麽時候才會喜歡我啊？我好歹是鷺島最值得嫁排行榜前一啊！”

這個期限並沒有太久，一年後，關騰騰和喬欣舉行了婚禮。

再過一年，關騰騰抱著不到兩個月的女兒在那顯擺：“寶貝，當年你爸我鷺島最帥小王子和你媽——鷺島最美麗小公主的婚禮那叫一個盛況空前！你外公外婆可喜歡我了！對我可滿意了！”

當然，事情的真相是什麽我們不去追究，白嫩嫩的小寶寶秀氣地打了個呵欠，覺得爸爸講的故事無聊透了，哼哼唧唧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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