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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破碎虛空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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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國乃漢人之國, 北方的胡床胡登還沒有流行到這裏,一行人跪坐在蒲團上,靜靜看著宋夫人煎茶。

研磨、沖泡、點花,很難想像在這個小小的茶杯裏,宋夫人點出了花鳥魚蟲、房屋樓閣。茶上圖案稍縱即逝,非技藝高妙者不可為, 非專註者不可見。在這煎茶的時間裏, 隱隱防備的藍生卸下敵意, 憂心忡忡的宋智宋魯放松得坐在腳後跟上, 宋師道、宋玉致兩個孩子更是目不轉睛的看著娘親, 就是一直嚴肅的宋缺也不再散發冷氣。

茶室中燃著檀香, 縹緲香氣中, 一扇落地窗被支開,院外花卉悄悄綻放, 與這杯中圖案相映成趣。多麽美好的畫面啊。

宋夫人分好茶, 第一盞先奉給藍生。

藍生低頭, 雙手接過, 先聞茶湯,再觀湯色, 後細細品味。半響,藍生笑道:“夫人雅量高才, 技近乎道矣。”

宋夫人眉眼彎彎,只笑不說話,又分茶給諸人。

宋夫人平日帶面紗, 但喝茶的時候也是要取下來的。面紗之下一張普通平凡的臉,稱不上漂亮,更遑論與有仙子美稱的梵清惠相比。宋夫人不習武,無法駐顏,她遵循著生老病死的規律,眼角爬滿皺紋,她老了。

藍生卻溫和得看著她,發自內心的讚嘆:“夫人美貌無雙。”

“謬讚了。”面對商業吹捧,宋夫人微微一笑,並不放在心上。

“何處謬了?我生平中,少見您這樣的美人,這樣的美,之前只在我母親身上見過。”

“皇後娘娘出身高貴、母儀天下,妾螢火之光安敢與日月爭輝。”宋夫人以為這是又一次試探,笑著推拒不合時宜的評價。“公主妙語連珠,若是生做男兒,不知偷走多少女兒芳心。”

藍生豎起手指,微微搖動,她喝茶喝出了酒的醉意。

“不對,即便是女兒家,也多是人愛慕我。”藍生湊近,全然不管同坐眼睛脫眶的表情,溫柔道:“您的美麗與高貴不在出身、身份。論才學,茶道也是道;論能力,幾十年間,未聞宋家山城出過任何岔子,這是主母功勞;論品行,只看宋家兩位晚輩便知,在這浮華躁動中,保持著中正平和之氣。您是真正的美人。”

“你最讓人羨慕的是什麽?您知道嗎?”

看著藍生真誠的眼睛,宋夫人無法自欺欺人壓制心中的歡喜,她喜歡這位公主,喜歡這位宗師。“是什麽?”

“不會武功。”藍生大笑給出答案,非常得意自己出人意料。

“宗師也羨慕不會武功的人嗎?妾身一直引以為憾呢。”

“會武功有什麽好的?您不會武功,妨礙了什麽嗎?聽我這個過來人的吧,武功能飛天遁地、能駐顏養身,可終究抵不過時間。您說,一個人若是練成了至高無上的武功,長長久久的活著,看身邊人一個個死去,又有什麽趣味呢?因為知道時間短暫,所以一心向著自己想要的地方去,在有限時間創造無限可能。我想,這才是上天至多給人百年性命的原因。”

“您比大多數人都早知道這樣的道理,您走在大多數人面前。”藍生微笑,“我阿娘也是這樣的女人,我佩服她,恨不能活成她的樣子。世間多是俗人,權握天下如我阿耶,求過長生不老;武功登峰造極者……求過破碎虛空。”

這個話題不方便說太多,藍生逾越拉著宋夫人的手,“真羨慕您,您是真正的美人。”

宋夫人終於開懷笑了起來,眼角皺紋舒展,令這茶室的檀香都染上暖意。

“您也是絕無僅有的美人。”宋夫人發自肺腑道。她做了宋閥的女主人,瞧不起她的人有,奉承她的人更多,可她從未想過,一位宗師會如此稱讚她。不,這不是居高臨下的青眼相加,而是志同道合的志趣相投。

有人認同我的思想,肯定我的作為,我雖然堅信,即便此生無人理解,我也能堅持下去。可老天終於讓我等到了知己,有人和我一樣,有人知我懂我。我不是頂著醜婦名聲的無顏女,也不是為家族犧牲的宋夫人,我只是我自己。

宋夫人緊緊握著藍生的手,我鉆研了一輩子茶藝,終於成就了茶道,終於有人會品茶。

兩個容貌都算不上頂尖的女人,中間隔著二十年的差距,相互稱讚。

修為不夠的宋智和宋魯對視一眼,發現今天自己果然是來長見識的,方方面面長見識。

這樣的場景,即便是宋缺也不好打斷。他雖心神在習武上,但若真的嫌棄妻子,當娶便不會娶她。若說娶她是為了家族傳承,已經生了宋師道,又怎麽會有宋玉致?宋缺是喜歡妻子的,可那些隔閡有了便無法消解,這些年他一直住在磨刀堂,除了參悟刀法,更重要的是夫人不給開門啊。

“妾身收藏了幾塊好茶餅,可否請宗師一步內院。”

“夫人客氣,我小字藍生。”

“閨名阿昭。”

“阿昭姐好名字,與我明字甚為般配。”

兩個女人相視一笑,攜手出了茶室,往後院而去。

再一次被忘在原地的諸人:……

啥叫白首如新傾蓋如故,一見鐘情都沒有這麽快的。被遺忘兩次的宋缺意識到,自己若是再不出聲,兩個女人真會忘了自己。

“咳咳。”宋缺假咳兩聲站起來,宋玉致馬上起身,笑求情道:“阿耶,阿娘好不容易有個能說話的,您就讓她去吧。”

一向懼怕嚴父的宋師道也幫腔道:“兒今日習武頗有不解之處,還望阿耶指教。對吧,二叔?”

一直教宋師道習劍的宋智能說什麽,宋智頂著大哥越來越黑的臉色,堅強道:“是啊,指教,指教。”

“二弟此言正合我意,你我兄弟許久未曾切磋過了,請!”

宋智心裏暗暗給自己第二個嘴巴子,讓你多嘴。

宋魯就很聰明,不用給自己大耳刮子,他已經恨自己腿長過一回了,這回終於學會了閉嘴。

藍生在宋閥過的非常快活,若是自己只有一世的生命,宋夫人的狀態是她羨慕的。旁人的流言蜚語全如清風,不縈於懷。孩子教養的很好,自己的生活過得更好,我不欠任何人,可沒有虧待過自己。若有一天安詳躺在墓室中,能無愧於心的說,我盡力了。

快活的日子總是那麽短暫,藍生來宋閥也不是享受生活的。

宋缺在磨刀堂沈澱,藍生沈溺於美好生活,知己良朋相伴,心境卻不斷提升。到了她這個地步,武功增長反而在心境上。

這日,宋缺請藍生走出山城,去附近一座名山頂上觀落日,他們沒有事先商量,可兩個人都知道,就是這個時候。

宋夫人是怎樣的妙人,聞弦歌而知雅意,勉強笑了笑,攥緊手心,送他們出來。

藍生走到院門,回首從宋夫人手中取出兩個汗濕的平安符,微笑道:“平安。”

把平安符系在玉佩上,轉手把另一個遞給宋缺。

宋夫人無視了宋缺亮得可怕的眼神,微微福身,低不可聞的說了句:“平安。”

藍生和宋缺並騎而行,身後沒有護衛跟隨。走到半山,馬匹不良於行,兩人牽著馬步行登山。

山峰就在眼前,決戰就在眼前,生死就在眼前。

也許是因為這樣,一向沈默寡言的宋缺突然出聲:“若是你回去,請轉告她,我放下了。”

轉告誰不言而喻,生死關頭,托付對手,不吉,任誰都不會拒絕的請求。藍生卻嫌棄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男人都是賤皮子。”

宋缺聞言卻笑了笑,“人都這樣,我也不能免俗。”

宋缺遙望山頂,想著過往舊事。他們剛成親的時候,自己沈浸在不能與梵清惠廝守的傷心中,日日沈迷磨刀堂。她並不是江湖人,不懂武功,從不打擾他練刀,那些流言蜚語也只當是捕風捉影的中傷,一直做著稱職賢惠的妻子。若不是後來梵清惠來信勸說,為保天下太平,勸自己接下隋朝封爵,她不會發現。

她既然發現了,就不是委曲求全的性子。大家之女,自有驕傲。他曾找過她多次,想要回到以前,她卻立在月色中,輕聲問:“你放下了嗎?只要你說一句放下了,前事我全不追究,你可以跨過這道門。”

那時候自己多年輕多驕傲啊,過不了心裏那道坎,門就敞開在那裏,他卻始終沒有跨進去。爾後更沒有勇氣面對,一拖就是幾十年,兒女長大,他也老了。

不知這時候說這一句,晚不晚。

靜默中,兩人登上了頂峰,太陽已經斜斜掛在天邊,橘紅色的餘暉暖洋洋的照著大地,令人心生愉悅。

人皆有七情六欲,可對宋缺而言,情感在生活中占比太小,他是天刀。立在戰場上,他就只是天刀。之前的猶疑、情思,被則暖陽一曬,瞬間蒸發幹凈,胸中湧動著戰意,眼前只有對手。

藍生微笑著持劍而立,她不再是那個平凡得能偽裝普通人的小女子,樸素得令人忽視的普通人,她散發出的強大戰意,如仰高山、如臨深淵。

大戰一觸即發。

作者有話要說: 兩章內結束此單元。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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