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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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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光元年除夕, 這一日闔家團圓即便是天家帝室也不例外。

按理來說, 皇帝應當在這日前往長信宮拜見太後。長信宮上下這日也都早早的做好了迎駕的準備。但有不少人懷疑皇帝是否真的會來。

新君與太後關系不好, 在宮中早已不是什麽秘密了。歷朝歷代也不是沒有和太後相處得極其糟糕的皇帝,但那些皇帝行事都不似常昀這般無所顧。

好在這日常昀還是來了。

也許是害怕“不孝”的罪名被扣到他的頭上吧,即便是天子,也會懼怕千夫所指。

長信宮人沒有想到的是, 其實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名聲會變成什麽樣,他更不懼怕自己會因此被廢。他今日來到長信宮,是來同褚亭算賬的。

他將鐘長生搜羅到的,有關東安傅母死亡真相的證據統統擺到了褚亭面前。這其中每一項證據,都指向褚亭。

褚亭淡漠的看著常昀,也懶得再狡言掩飾什麽,只道:“陛下當如何?”

常昀早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褚謐君走之前,已經將當年的真相都告訴他了, 餘下諸多細節雖未明說,但以常昀的聰慧, 什麽他都猜到了。

可是他總不能將真相公布天下,這樣的話牽連的人太多,他自己可能也會死。

所以褚亭有恃無恐。

她就是殺人滅口,就是要讓他的親生母親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在哪裏, 常昀又能拿她怎樣?

常昀看著褚亭,眼中的憤怒反倒是一點點的消散,最終成了無奈, “太後這樣的人,無情無義,鐵石心腸——可還稱得上是一個‘人’?您真的算是活著的麽?”

褚亭怔住,像是陡然間被點醒了什麽,想要說話,卻啞然無聲,最後只望著躍動的燭火,久久不言。

其實她可以為自己找來許多的借口,比如說她這是為了大局著想,比如說她雖然奪走了明月的孩子,可這些年她一直對明月不錯,她每年都給予了這個妹妹豐厚的封賞,明月每一次在瑯琊惹是生非,她都會幫著褚相一起擺平。

可是,她並沒有真正將明月當成過自己的妹妹。

明月和弦月是不一樣的,弦月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而明月,明月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點綴。

明月出世時,正趕上褚淮權力穩固,地位逐步攀升之際。她的性子和兩位阿姊都有所不同,她不喜歡過於覆雜的人與事,待人處事時總懷著一片赤忱與天真。沒有人會討厭這樣一個孩子,所有人都願意寵愛她。包括她的阿姊們。

但是褚瑗和褚亭在也都清楚,明月和她們是不一樣的。褚家三姊妹最初接受的教育並無差別,可是明月並不願意走和兩位阿姊一樣的路。她是陽光之下真正無憂無慮的小仙童。

然而寵愛她的終究不能給予她永遠的寵愛,庇護她的,也總有一天會離開。

就比如說褚亭,她在少年時不也曾那樣疼愛這個妹妹麽?但是該拋下姊妹情誼的時候,她沒有半點猶豫。

而今在面對常昀的質問時,褚亭難得的靜下心來好好反思了一下。仔細回想,她對明月似還真是很殘忍。

愧疚麽?後悔麽?她不知道。

“陛下希望我如何?”褚亭問。

“我說了答案,您會聽從麽?”

褚亭認真的想了會,搖頭。她不會。

常昀大笑了起來,“太後之傲慢、自矜、固執,還真是始終不改。”他笑得極其失態,一拂袖掃落了桌上的成堆的證物、口供以及珍饈佳釀,伏案笑得眼淚都沁了出來。

褚亭漠然的看著他大笑,而長信宮的侍者,在未聽到她吩咐的情況下,都安安靜靜的站在一旁,沒有一個上前。

“太後知道麽,目下無塵又固執己見的人,最終都不會有好下場的。”常昀擡起頭,抓起桌上唯一一杯沒有摔在地上的酒,仰頭一灌。

“這是威脅麽?”

“是忠告。”常昀說:“這個道理,不僅適用於太後,也適用於整個褚氏勢力。”

他登基這段時間,冷眼旁觀多日,不難看出褚黨的弊病。這世上從來沒有十全十美之人,也沒有十全十美之事。

在之前的樓巡南下及夷安侯之亂時,褚黨之中部分腐爛的地方已被清除——其中就包括老符離侯,褚相的弟弟。那個老人借著異母兄長的權力作威作福多年,終於死在了樓巡手中,也算是為民除一害。

但這還不夠。

褚黨發展數十年如參天巨木,僅僅剪去一些枯敗的枝椏就能夠讓這棵樹生機煥發麽?這棵樹所生長的位子,從一開始就錯了。褚相篡奪皇權,方有今日之勢。然而從未有哪一個太平盛世,是在君弱臣強秩序顛倒的情況下造就的。他固然沒有亂政之心,可是他底下那些人呢?他就快要死了,鎮不住他們了。

常昀從政問政的時間並不長,但以他的眼光,都看出了不少隱患,褚黨內部匯集了那麽多的當世俊才,他們會不知道麽?說到底,他們也有自己的利益要維護。

前些時日,忽有大批臣子聯名上書,請求將“丞相”改為“相國”。

一字之差,意味著更為尊崇的地位。

褚淮已是年近八旬的老人,他得了這虛名又有何益?群臣之所以聯名上書,一則是為了拔高褚黨之聲勢,二則……褚淮過幾年死後,相國這個位子,遲早得落到褚黨中某一人身上。他們靠著褚相從皇帝手裏奪過來的權利而顯赫,自然希望更進一步褫奪君權。

“不止是太後,所有自命不凡,行事又不計後果的人,都需擔心今後的下場。”常昀將酒杯一摔。

***

元光二年春,褚相的病這才差不多好了,重新回到了朝堂。

年老的人身體比起年輕人要差了許多,年輕人若病倒,十天半個月即可病愈,然而老人倒下,即是病來如山倒病去若抽絲。元光二年春末,常昀在朝堂上再一次見到褚相時,竟有種許久未見的陌生感。

然而雖說褚相數月未登臨朝堂,朝局卻始終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回來之後,軍權、財權悉數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常昀坐在德霖殿最高處的金座之上,冷冷的看著這個明明滿頭白發卻始終身姿筆挺的老人,照舊用各種各樣的方法給這位老人找不痛快,同時也在這一過程中飛快的成長著。

常昀並不怨恨這個老人,他明白眼下時局的穩定還有賴於他,但是有人深恨著褚相。

褚相有三位異母弟弟,皆因他的緣故而封侯,其中年紀最長的符離侯最受重用,曾一度替褚相執掌禁軍。

符離侯死後,其嫡長子襲爵,嫡長子之嫡子,族

中排行第七表字子銓者,是楊氏年輕一輩中最有出息的那一位。

這位楊家七郎今年不過二十餘歲,但已官拜尚書郎,成為褚相的左右手。更兼他娶了褚相外孫女新陽公主,與相國一家親上加親,不少人都以為楊七郎應當是褚相理所當然的繼承者。

只有楊家的人才清楚,事實並非如此。

旁人在飛黃騰達後,總想著要蔭及子孫,要讓自己的家族世世代代繁榮,可褚相卻好像全然沒有這樣的意識。他用血緣親情驅使楊氏子孫為他賣命,卻從未相國要給予楊氏真正的顯達富貴。

楊七郎是個聰明且辦事能力不錯的年輕人,所以他願意任用他,但卻並不刻意栽培他。在他病倒的時候,包括楊七郎在內的許多楊家人替他處理了許多事情,然而等到元光二年他一回到朝堂,那些曾被賦予楊家的權力就統統被他收了回來。

新陽這年又有了身孕,她用過安胎藥後出門透氣,看見丈夫正在庭院內飲酒,周了走眉頭,大步上前奪過了楊七郎手中的酒壺。

楊七郎並沒有喝醉,看著妻子動作,說:“前些天,我去找了伯祖父。我佯作玩笑的提議將你腹中的孩子過繼給他。”

“他怎麽說?”

“他自然是拒絕了。”

“意料之中的事。”新陽輕嗤。

“我真弄不懂這人,”楊七郎煩躁的從妻子手中又將酒壺奪了過去,“他老人家孑然一身,無子無孫就不覺著寂寥麽?他這一生辛苦,又究竟是為誰呢?”

新陽嘲諷道:“也許是你太沒用,他瞧不上你。”

楊七郎冷笑,“我沒用,那這麽些年保護你的人是誰?我不知道你背著太後都做了些什麽,但這幾年來,太後一直有派人暗中調查你,你可知道?”

新陽臉色一白。

楊七郎繼續道:“要不是我悄無聲息的把那些人都攔在了楊家之外,你做的那些事大概早就暴露給太後了。”

楊氏雖然是借著褚氏起家,但歷經多年之後,也有了屬於自己的勢力。楊家的宅院,即便是褚亭的人,也無法輕易滲入。

新陽露出些許後怕的神情,“謝過夫君了。”

“所以你到底瞞著太後做了些什麽?”

“我呀……殺了謐君。”新陽一邊說著,一邊觀察著楊七郎的神色,“我這是為了夫君,為了楊氏。十三娘、十五娘都已經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紀了吧。夫君難道就不想她們做皇後?”

楊七郎沒有反駁。

新陽知道,曾經作為褚氏影子的楊氏,也已經有了自己的欲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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