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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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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賢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這個問題誰也說不清。

長久以來他都是褚相身邊沈默的影子, 不引人註意, 卻又讓人習慣了他的存在。若有誰私下裏和他接觸,也不過感慨一聲這是個好脾氣的少年,做事滴水不漏,但又並不出挑。

他的面容比起一般男兒來說, 偏於陰柔了些,身量也過於瘦削,遠算不上是個美男子,常年一身簡樸的灰袍,若站在人群中央,很難被人一眼認出。

徐旻晟最開始與衛賢接觸時,這人給他留下的最深印象便是好脾氣, 那時年少自傲的徐旻晟最愛做的事便是一次又一次的打著請教學問的名義去找衛賢,說是請教, 其實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挑戰。然後……然後再被一次次的擊敗。

若幹年後徐旻晟回憶往事,在想起那個十七八歲的自己時, 都會覺得無地自容,難得那時的衛賢竟能好脾氣的包容自己。

而隨著接觸多了,他也愈發的驚嘆於對方的才學,起初的敵意漸漸轉而成了尊敬。在遇上衛賢之前,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敬重一位與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吏員。

當然,衛賢也不是無所不知,他那年也不過將將及冠的年紀, 做不到學富五車博覽群書,假若徐旻晟問到了什麽他不懂的東西,他也大大方方的承認,繼而誠心誠意的向他討教。

兩人相識的第一年,相互交流的大多是學問上的問題,從五經到史學,再到書術、算學、歷法。

與衛賢這樣的人相處,是十分愉悅的事,他的性情平和,處事周到,不像徐旻晟,孤戾桀驁,身邊幾乎沒有能同他說上話的人。盡管不願承認,但徐旻晟內心是羨慕衛賢的,甚至偶爾渴求成為他那樣的人。

但他和衛賢,不可能成為友人。

在最初相識的那一年裏,他們都避開了政事不談,因為他們對於彼此的立場都心知肚明。

衛賢有時候會有意無意的對他表達出一種惋惜,認為他這樣的人若是投身到褚相門下,定能有一番作為,這時他便也會用委婉的口吻表達出他對衛賢的不滿,天下是常家的天下,身負才學就該為皇帝效忠才是。

孔子曾因自己所在的世道禮崩樂壞而喟然長嘆,而徐旻晟也曾時常哀傷自己竟生於一個皇權不振外戚當道的時代。他自幼接受的乃是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教育,在他心中綱常與禮法勝過一切,在他心中早早就立下了要匡扶帝室肅清朝綱的理想,這是他的信念,不容踐踏,所以他和衛賢註定要走不同的路。

他的父親在他十八歲那年終於迎來了被罷官的命運,這是意料之中的事。這個出身並不算高貴的老禦史,在數十年的時間裏憑著一身膽氣屢屢與褚氏外戚唱著對臺戲,褚相容忍了他這麽多年,已經算是他的幸運了。

徐老禦史在交出印綬換回布衣的那日看起來頗有幾分惆悵,他拍著兒子的肩膀,對他說:“當自勉。”

徐旻晟那日坐在天渠閣的最高處發呆,想了很多的事情。

他在想,他所處的到底是一個怎樣的時代。站在天渠閣最高處也無法眺望到宮墻之外的風光,但他知道眼下的洛陽應當是繁華而絢麗的,惠帝末年頻繁的動亂已經成為久遠的記憶,天下承平多年,四海安定;可朝堂上卻又是那樣混亂,權臣亂政,朋黨相傾。

他還很年輕,卻不知道自己未來會成為什麽樣,能做些什麽。

正在想著這些時,他忽然嗅到了酒香,一轉頭,看見衛賢抱著一壇酒走了過來。

“共飲乎?”衛賢笑著問。

“好啊。”他家教嚴明,本不喜飲酒也不善飲酒,但他不想拒絕衛賢。

兩人分享著同一壇美酒,半酣之際他向衛賢問出了自己之前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衛賢牽袖擦去唇邊的酒漬,滿不在乎的笑笑,“我追隨於丞相,他走怎樣的路,我就跟著走什麽路。”

“哪怕他是錯的?”

“他不會錯。”衛賢說:“如果他錯了,那我就讓錯的,變成對的。”

“就這麽忠誠於他?”徐旻晟忽然覺得很是惱怒,他視為知己摯交的這個人,竟是一個愚忠且不分是非的人麽?

衛賢自顧自的飲酒,不回答他。

他於是更為惱怒,“你忠心追隨丞相,可至今無官無爵,難道就沒有絲毫不平?”

“勞你為我費心了。”衛賢輕笑,“我甘願如此。”

徐旻晟不懂這番話的含義,但他聽說衛賢雖是江左衛氏的子弟,但出身旁支,以至於宗譜上都無記載,“你這樣的人,若不進入朝堂一展宏圖,豈不可惜……”他喃喃。

“我這人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等你見識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之後,就會明白我那一點微末才學,根本算不得什麽。”

“你只有微末才學,那我豈不是庸碌之人!”他豁然起身,忍無可忍的摔了酒壇,“衛賢,男兒這一生就當一展抱負,為國為君盡忠!棲身於權臣背後,一輩子做人的影子,這就是你的追求麽?你難道不想青史留名,不想封侯拜相?你難道——”他嗓音嘶啞,胸腔中激憤難平。

長久以來他以眼前這人作為自己前行的目標,他想過,就算衛賢真的與他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也不要緊,與這樣的人做對手,都算是他一生的幸運。

卻沒想到此人的志氣,竟然只是做權臣身邊的倀鬼、走狗。

面對他的憤怒,衛賢眸中仍是一片平靜,那平靜之中包含了太多種他不懂的情緒。

兩人都不再說話,最後就這樣不歡而散。

但不久後,他們再次見面,這回是一向高傲的徐旻晟主動找到了他。

為的是向他道謝。

衛賢身為褚相的心腹曾在暗處幫過他許多次,只是他卻不知道。直到他偶爾與父親曾經的同僚閑聊,方得知他父親在罷官前狠狠的得罪了丞相一次,原本是要被貶謫異鄉的,是衛賢從中求情,才使褚相顧慮到他父親年老體衰,放了徐老禦史一馬。

他詢問衛賢為何要幫他,畢竟他們……他們其實算不得朋友不是麽?

“為了讓你欠我一個人情。”

“讓我欠你人情又是為了什麽?”

“早晚,會有讓你償還的時候。”衛賢笑著回答。

徐旻晟也笑,不以為意。

衛賢時常是笑著的,那笑容初看時讓人覺著溫柔何煦,只有細細品會,才能覺察到她笑意背後的深沈。

很多年後徐旻晟才會明白欠了衛賢的恩情,需要償還的是什麽,才會明白這人其實功利至極,對人的好,從來都有自己的目的。

衛賢孤高、自私、驕傲、薄情、冷血、善於算計人心,有如一個天才棋手,在不動聲色之間布置好了一切,只等人一步步邁進網羅之中,最後滿盤皆輸。

那時候,褚相正走到一個極其艱難的階段。

皇帝不是軟弱之輩,一直在苦心聚斂力量,想要與褚氏外戚抗衡。數十年來的努力在到了永懋年間時終於初見成果。

恰逢日蝕、地震、蝗災集中一年發生,根據儒家天人感應的理論來說,一切的災禍都出自上天的降罪,身為丞相的褚淮在皇帝的暗中指使下被眾人彈劾,被迫承擔了罪名。

永懋元年秋,褚淮辭去相位以平息天怒,遠走齊地為官,治理黃河。

這對褚黨來說是巨大的打擊,或許也是褚淮步入晚年後所經歷的最大的挫折,聽說他為了稍稍挽回頹勢,在齊地站穩腳跟,甚至對齊魯的世家做出了妥協,將自己最年幼的女兒嫁給了瑯琊名門上官氏。

在褚淮離開洛陽的前夕,衛賢對他說:“我要去涼州了。”

徐旻晟一楞。

“去做什麽?”

“我覺得你說的不錯,人這一世,總得要闖出一番功業。封侯拜相,青史留名,很好啊。”他懶洋洋的笑著,語氣聽起來像是在玩笑。

徐旻晟那時還是太學諸生中的一員,但也即將入仕。他並不懼怕自己今後將有一個強勁的對手,他反倒很高興衛賢終於打算從褚淮身邊離開。

“不過,為什麽是涼州?你善於經學、律學,可以從尚書臺起步,以文才得到拔擢。”終究心中還是有不安的,西北太過動蕩不安了。

“那裏是個建功立業的好地方。”衛賢這樣對他說:“最重要的是——人們都告訴我西北混亂、骯臟、危險,可我就是覺得,我是能夠清理那裏的人。”

他不再笑了,那雙素日裏平和的眸子中,第一次在徐旻晟面前露出了冷冽的鋒芒,“我必需是能夠清理那裏的人。”

那是黃昏日暮,天穹邊火燒雲浩浩蕩蕩連綿,如同沒有盡頭,濃烈的顏色倒映在她琥珀色的眼瞳中,像是血。

“有人一生求名,有人一生求財,而我,呵……這一生的時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我想竭盡我的生命去達成我的一樁心願,我這一生就為這個心願而活著,即便我死了,也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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