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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五十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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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無月,整個天空卻是晴朗的。銀河將天分成了兩塊,點亮了漆黑的幕布。無雲,無風,海棠謝了,銀杏未黃。

海棠依舊,銀杏依舊,劍冢四時之景依舊。

葉英抱著劍,難得沒有在想劍道之事。他已經聽見了入口處的動靜,也聽出來了那腳步聲不屬於葉天霽。

夏夜微涼,是個好日子。

“你肯定知道我來,我就不捉弄你了。”

葉英循聲望去,一個食盒在夜空中飄動。他坐在屋檐下,食盒飄了過來,落在他的手邊,那擡著食盒的人也坐在了食盒的另一邊。這種情況似曾相識,他的手刻意放在了食盒前,占據了本該放食物的地方。

無奈,那打開食盒的人只能把食物都放在盒子後面,把他的手拽起來,然後再把吃的放在前面。他握緊那人的手,明明沒有看她,卻說“許久不見”。

“那你還不見見我。”海棠笑了起來,“我老了,你不愛看了。”

“並無此事。”葉英把海棠的玩笑當了真,非常認真地看她。面容依舊,卻又和往常不太一樣。細眉一如既往帶著英氣,臉頰比往日瘦些。唇在燈火照映下閃爍著光,比往日紅,像是熟透了的海棠果。

不同於長安城那時的局促和不安,海棠甚至是帶著些許引誘意味而來的。她主動迎上,下一刻葉英反客為主。

海棠果挺好吃。

並沒有糾.纏多久,二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葉英順手拿起了一塊糕點吃了起來,海棠把頭撇開,用手給自己扇風。

“給我下的劍帖不是讓我真的參加名劍大會的吧。”

葉英話到嘴邊,改了個說法:“如果你想。”

“你參加嗎?”

“嗯。”

海棠抖了抖,“那我不去,你知道我斤兩,我就一苦練的主兒,沒什麽天賦,贏不了你。”

不是她妄自菲薄,而是這麽多年來葉英的武學修為到底如何她實在是太清楚了,她十分明白自己這輩子都夠不著葉英,這叫自知之明。

“彩頭是什麽?”

“‘碎星劍’,是把好劍。”

海棠樂呵呵:“那我更不去了,我又不會劍。”

“想學?”葉英的語調是上升的,海棠哈哈大笑,“你教我,我就學。不過你要做好徒弟太笨的心理準備,我的槍法也是十幾年練來的,沒有天賦和造詣,全靠苦練。”

海棠沒想到,她這開玩笑的話竟然成了真,葉英真的拉著她到他經常練劍的地方,讓她握著自己的劍,一招一招地教。海棠圖新鮮學得挺認真,心想要是讓胡若子知道了該要把她打死。

第二天葉天霽來的時候看見的是這麽一副詭異的景象:昨晚交給海棠的食盒只打開了一層,林子裏有打鬥的聲音,往林子裏靠近便看見兩個切磋的人――海棠拿著大公子的劍,大公子拿著海棠的槍。

這兩個人絲毫沒有往日對決的傲氣,反而像小孩過家家一樣你一招我一招,讓人無法想象這竟然是藏劍山莊大莊主在和常年陪練的天策府軍娘對打。

一劍刺向葉英的腰間,葉英雖然躲開了劍卻沒有用槍給海棠一擊,被她一掌推到樹幹上,切磋敗了。海棠興奮得跳了起來,“哇,我贏你了,我第一次贏你了!”

“哈?”這什麽情況?

葉英對遠遠望著的葉天霽做了個搖頭的動作,葉天霽明白,哦,大公子放水了。就說嘛,大公子修煉的劍法從心,即便手中無劍心中也有劍,又怎麽會敗給一個常年握槍對劍道完全是門外漢的人呢。

他上前,抱拳:“稟告大公子,碎星劍已安放在天澤樓,山莊最近會加強警備。”

葉英頷首,“以防此地無銀。”

“天霽明白。”

二人朝山莊走去,侍女遇見了,福身問大公子和大少夫人安,把海棠臉都臊紅了,連忙否認。侍女只是聽命行事,嘴上應是心裏犯懵。想了想還是決定聽葉天霽的,他是大公子這些年來收的唯一一個弟子,他說的肯定沒錯。

向葉夫人問了安,不巧葉婧衣正在睡覺,沒能見到小婧衣的海棠心裏多少有些郁悶。恰巧葉孟秋提著鳥籠進門來,見到海棠就笑了。

“海棠,你什麽時候嫁過來?”

海棠被問懵了,“啥?”

葉孟秋理所當然:“你不嫁英兒,難道要嫁給你那個蘭師兄啊?”

海棠暗道:“不是,老莊主,你這個設定不對,你不是不喜歡我的嗎?”

葉孟秋又看向葉英,突然感慨起來,“老夫年輕時候也曾經和白醉星有過一面之緣,那還是我劍術剛有小成,自以為天下無敵,疏狂不已之時。白醉星劍術高超,我挑釁他,他同我切磋,還同我指點迷津,我當時是羞愧不已。白家一家滅門,就只留了你這麽一個後代,你與英兒感情好,老夫看著可是開心啊。”

海棠猶如當頭一棒。

白家,白醉星,滅門……

祁安鎮那個白家?她是那個白家的……唯一的後代?不是啊,她問過葉英,自己也查過,確實不是,她家裏確實是個漁家,家裏養不起她就把她丟了,有個曾經是她鄰居的人是這麽告訴她的呀!

她忽然想起來之前山莊門口挑釁的那個人妖說的話。

“江湖真小呢,當年白家的千金大小姐,長大了竟然成了小.蕩.婦,未過門就承歡於男人了,嘖嘖,我真替你爹感到惋惜。”

葉英幾乎沒有表情變化的臉上竟寫滿了驚訝,葉孟秋大驚,莫非葉英沒有把這件事同她說……可是,葉家上下都已經知道她是白家千金的事實了啊,這樣的事,需要隱瞞嗎?說實話,那時葉英提出要娶海棠,若不是因為這個身份在,他未必會同意――沒了這層身份,她就是個粗野小丫頭,是個每年都來山莊鬧事的粗鄙之人。

他甚至覺得葉婧衣這絕脈之癥,也是海棠惹的。若不是她嚇唬自己妻子,害她早產,婧衣定然是個健康活潑的孩子,哪像現在,每年都需要長安盛大夫來替她度脈。

只是那時她為了救婧衣,跑到了七秀坊跪了一宿才請來了神醫劉徵,葉孟秋就沒法不原諒她。

“啊,哦,是呢!我爹……我聽阿嬤說,我爹常常提起伯父。”海棠笑容依舊,“既然婧衣還在睡,那我就不吵她了,我去附近逛逛。英哥哥,你能帶我走走嗎?”

葉英頷首,向父母告辭。

今天的太陽很猛烈,曬得人有些不舒服。湖邊碼頭上,沒有船,只有葉英和海棠二人。

“英哥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是不是騙我了?那個我父母的鄰居,是假的,是你安排的,是嗎?”

海棠面對著他,也面對著太陽,眼睛有些睜不開。葉英挪了挪位置,擋在她與太陽之間,點頭,“嗯。”

“什麽時候查到的?”

“一年前。”正好是婧衣出生後沒多久的冬天知道的,也正好是在那個所謂的鄰居出現之前知道的。那年冬天海棠回了天策府,他決定幹脆不要告訴她,為了讓她放棄這個念頭,甚至設計了溢出騙局!

“尋仇,並非好事。”白家背負著這樣的深仇大恨,她又是剛直之人,葉英甚至已經想象到她去尋仇的模樣,那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模樣。

海棠沒有辦法接受。

不單對葉英的隱瞞難以接受,她更不能接受的是自己明明不是不是海棠樹生出來的,更不是被父母拋棄的――她曾經是有家的,卻連她家在哪父母姓甚名誰都不知道。

――而這一切,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知道。

在天策府過著拿到休假就回家的弟兄們談論自家父母康健弟妹乖巧的日子,被莫名其妙的病痛折磨,被她專屬的規矩限制。府裏教她武學給她吃喝讓她長大成人,海棠心存感激,然而那時侯的她從未珍惜過自己的生命。

人終有一死,或孤獨終老,或為國獻身。對海棠而言,她只有這兩條路可走。

這樣的海棠想要個家,即便這個家已經不存在了。

僅僅如此,如此而已。

可葉英,連這個僅有的權利都不給她,因為不願意她去尋仇?

“英哥哥,你應當告訴我的。”海棠笑了,眼淚卻滑落了,“你為我好所以就不告訴我,可你問過我的意願嗎?問過我會去尋仇嗎?問過我想不想知道嗎?這麽多年來我從來沒有主動提出過要找爹娘就是因為我知道希望渺茫。可我想要一個家,我想要知道我姓甚名誰,也想要體會我娘抱著我的模樣,就像你娘抱著婧衣的那樣……我就只是想知道而已,不可以嗎?”

空氣宛如凝結了一樣,明明是艷陽高照的天,卻寒得渾身顫栗。

“我不是沒找過我的家人,劉大夫說漏嘴的那天我就去查了,但是這麽多年來絲毫頭緒也沒有。而且有了你在身邊,我漸漸覺得,即便找到了自己父母,我也只是想要告訴他們,女兒很幸福,女兒遇見良人,想聽他們的祝福,想要一個普通的家。”她搖了搖頭,自己擦掉眼淚,“是我矯情了,我不配知道自己父母是誰。”

“海棠!”

葉英面帶慍怒。

海棠知道自己這句話傷到葉英,可他騙自己在先,她口不擇言,也是無可奈何。

“你我都需要冷靜冷靜,我還是,先回揚州城吧。”

葉英沒有追上去。他知道,現在確實是需要冷靜。

海棠回到揚州城的那天晚上,她沒有回自己家,也沒有在軍帳裏呆著,而是坐在揚州城樓的最高處發呆。她閉上眼,耳邊有聲音,是一個婦人的聲音。似乎在唱什麽歌,她聽不清,但這歌聲聽著很舒服,很想睡覺。

海棠猛然睜開眼,天已經亮了,她在城門頂端睡了一宿。鼻子癢癢的,她打了個噴嚏,覺得自己鼻子都要噴掉了,疼得不行。

敲開吳大夫的藥店門,她不想回家熬姜湯。吳大夫摸了摸她的額頭,不燒,讓吳大嫂給她熬姜湯驅寒。吳大嫂一眼就看出這小丫頭有心思,把姜湯放在她面前,“和大公子吵架了?”

把頭埋在膝蓋裏,她雖然沒說話,但吳大嫂已經看穿一切。她輕撫海棠的背,“海棠啊,家人有時候就是這樣了。大公子做了什麽我不清楚,但家人之間難免會吵架,大公子又是山莊的莊主,你總不能指望他來給你賠禮道歉。所以有時候女人要學會退讓,你只要低頭道歉,給他一個臺階就好了。”

“即便不是自己的錯?”

“嗯,即便不是自己的錯。”

海棠不解:“為什麽?”

吳大嫂半攬著她,“因為你是女人。如果你是男人,你就只需要等著女人來給你一個臺階。”

海棠笑,“是這樣啊。原來,是這樣。”

葉英昨日一夜沒睡,明明身體已經感到累了,卻睡不著。他坐在屋檐下,怔怔地望著院子裏綠油油的海棠和銀杏。海棠娘子不辭而別這件事似乎對葉英有些打擊,葉天霽給海棠找了個理由,總之先把葉孟秋那邊蒙了。只是大公子這邊,他不知該如何是好。

從葉天霽的立場來說,他無權批判任何一個人,但這樣下去,終歸是傷身的。

他端來熱乎乎的茶水,把葉英身邊已經冷了的茶換了。葉英沒說話,大概是在想什麽東西出了神,沒註意到他的到來,真是少見。

“天霽。”

“在。”原來大公子註意到了啊。

“情況如何?”

“一切安好。”葉天霽知道葉英肯定是問山莊的狀況,所以他回答的,也只有山莊的狀況。

“嗯。”

葉天霽補充了一句:“只是根據密報,西域明教似乎經常派人到中原傳教,不知是否與名劍大會有關。”

葉英什麽也沒說,意思是讓他繼續追蹤吧。葉天霽抱拳應諾。

“海棠她……”

葉天霽心想你終於問到海棠娘子了,道她回了揚州城,入夜了無法探查,只能明日再去查看什麽情況。葉英點了點頭,讓他護她周全,便沒再說話了。葉天霽覺得大公子狀態不對,不放心他一個人呆著,也抱著劍站在他旁邊,陪著葉英通宵。

第二日葉天霽親自去了一趟揚州城,刺史那邊仍在因為藏劍山莊的劍帖而告假,西八坊的家裏沒有人,門下產業的客棧裏也沒有她,找了半天他都沒能找到海棠在哪。

完了,大少夫人丟了。

忽然想起來吳思遠那老頭子的小破藥鋪還沒找,葉天霽急忙而去,吳大嫂卻告訴他海棠剛走,沒說要去哪。

“小丫頭是不是和大公子吵架了?她打著噴嚏來的,著涼了。”

葉天霽心一驚,這海棠娘子可受不得寒啊!

時間一晃而過,已經半月過去了。

揚州城漸漸因為江湖人士接踵而至而熱鬧起來,海棠訓的那些個兵的作用也開始體現:鬧事的打雜的江湖人士,他們也能簡單應付。刺史十分滿意,想著海棠參加完那個名劍大會回來之後,他要好好地獎賞她才行。

葉天霽依舊每天往返揚州城和山莊,因為這半個月時間,他們把揚州整個地界都快翻了一遍,還是沒能翻到海棠。葉天霽每天都要應對葉英的詢問,他已經開始害怕了,他怕再找不到海棠,他沒辦法向葉英交代。

其實海棠根本沒有消失,她只是一直待在家裏沒有出來。葉天霽來過幾次她知道,她沒有開門,燈也沒點,對著月光看葉英送她的那支釵,眼淚就忽然落了下來。

難道就一定要在愛情和自尊之間選一個嗎?她沒做錯,卻要低頭,阿嬤從來沒這麽告訴過她啊。她讀書不多,可也知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就一定要她低頭嗎?

屋頂忽然傳來了低聲交談,海棠豎起耳朵聽,卻聽不出他們在說什麽。這話像是胡人說的話,什麽時候揚州城來了小偷小摸的胡人?

海棠拾起見落英,小心翼翼地走到門前,手指將銅錢彈向與門相對的窗戶,繼而推門出去,試圖攔截那梁上君子。可梁上君子逃得太快,海棠甚至連他們的身影都沒能見著,只在屋頂看見一條小魚幹。

她撿了起來聞了聞,不是鹹魚。

“原來是貓啊。”自己大驚小怪了。隨手把小魚幹丟出去,海棠跳下屋頂回屋睡覺。這半個月總是在做夢,醒來的時候經常發現自己滿臉淚痕,黑眼圈都重得不行了。今夜無論如何,她要睡一個好覺。

屋頂上的“貓”嗚咽一聲,又唧唧歪歪爭論了些什麽。聲音不大,沒能把睡著的海棠鬧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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