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的紅楓被留在金水鎮已有半月。

海棠留給掌櫃的錢不少，因而掌櫃一直幫著餵養。只是馬兒畢竟是貴人養的玩物，掌櫃不敢擅自牽紅楓出去，就只能委屈這素白的寶馬日日在臭氣熏天的馬廄裏呆著，一步也走動不得。

半個月後的一天，一個身著紅衣手執銀.槍的軍爺出現了。他說此馬是他師妹之物，想要強行帶走它，只是紅楓見著了軍爺，嘶吼踢踹硬是不肯跟他走。

掌櫃護著馬兒，把軍爺趕走了。

還好他機敏，不然這小姑娘的寶馬就要被奇怪的人帶走了。

沒過幾日，一位身著華貴的公子又來了，說他認識紅楓的主人，想要帶走它，仍是被寶馬給拒絕了。

沒想到半月不到，又來了一位公子，也是張口就要帶走寶馬。

奇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怎麽這麽多人要來騙一個小女孩的馬兒？

掌櫃甩手讓小二把他趕出去，只是那公子氣勢逼人，楞是把小二給嚇著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掌櫃嘆氣，想到這馬兒十分有靈性，反正是不會跟騙子走的，就把他領到了馬廄裏。

“紅楓。”

他的話音並不重，馬兒見著了他，有些警覺地往後退了一步。

“我帶你去找海棠。”

馬兒的警覺降低了。

它慢慢向前走，用頭蹭了蹭他的肩。

他的手順著撫摸它的鬃毛，紅楓似乎認出了他，眼裏竟然有了淚。掌櫃嚇楞了，他從來沒有見過畜生竟然如此有感情，也相信了這個公子的話。他解開拴在柱子上的韁繩，笑道：“公子，你是那位娘子的熟人，你帶走它吧。”

他牽起韁繩，跨步上馬，只一揮便揚長而去。上次來過的華貴公子嘆了口氣，從兜裏摸出了一串銅板交給了掌櫃，笑瞇瞇地道謝：“謝謝掌櫃的，你把我家未來夫人的馬兒照顧得如此好，來日若有什麽難處，只要到揚州找藏劍山莊的商鋪，報上‘葉少莊主’，便有人來幫你。”

夫、夫人？

這？誒？啥情況？

長安城。

海棠到黃府已有半月。這半月來每天都在廚房打雜，別的沒學會，槍也沒摸過，倒是每天擡水燒火的，委屈極了。想了想還是當課業了，畢竟少林寺那些僧人不也是天天扛水桶修煉的嗎？

這也算了，每日在這後廚幹活，就是使勁跟下人們套近乎也死活套不出什麽內容來，反而是打聽到了不少無聊的消息。比如這黃武的妾裏面有一個叫沁娘子的，是妾裏最受寵的，地位直逼大夫人。夫人看不慣她，總是給她找麻煩，沁娘子一受委屈，黃武就百般哄著疼著，但又不敢訓斥夫人。

又比如這個黃武雖然家裏養的媵妾和小妾數目可不少，但也不見哪個妾能像沁娘子一樣能生個兒子的，據說是連碰也不願意碰。

海棠心想這年頭稀奇了，聽說過好色娶妾的，沒聽說過娶了一堆妾連碰都不碰的。

“據說啊，咱們這老爺脾氣可古怪了，他的書房誰也不能進，連夫人也從未進過去。你們都還沒來的時候，府裏有個叫玉娘子的，仗著自己出身還不錯，就擅自進了老爺書房，結果你們猜怎麽著？嘿喲，被亂棍打死了！”

這邊廂唧唧歪歪談論八卦的是一個在黃府開府以來就一直跟著的廚娘，已經跟了少說二十年了，見證了這個家從長安城邊上搬遷到城中央的漫長歷史。

海棠拽了拽她的袖子，“那咱們老爺還有什麽嗜好沒？”

廚娘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怎麽，你想飛上枝頭當鳳凰？”

海棠被她說得臉都紅了，她放著好好的葉英不跟，會看上這麽個老頭子？想太多了吧！

“這不是怕見到老爺的時候出錯了，讓他把我趕出府嘛，我沒家了。”

廚娘甩手，“你見不著他。他雖不好色但喜歡美人跳舞，廚房裏能有會跳舞的美人嗎？所以他不會來這裏的。”

原來如此，原來他喜歡會跳舞的美人。

海棠想了想，她不會正兒八經的舞蹈，但她會耍槍花啊。

廚房門突然被推開，一個小廝趾高氣揚地走進來指揮：“哎哎手腳麻利點，今日老爺要宴請客人呢！”

海棠擡頭看了看在一旁準備的材料，雞鴨魚肉應有盡有，蔬菜瓜果有一些更是見所未見。只是她負責生火，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削皮做菜的你偷吃一塊我偷吃一塊，偏偏還不願意開口求人。開玩笑，她海棠是求人的主兒嗎？

那天的海棠很郁悶，那些東西看起來多好吃啊，可她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饅頭之外的食物了。

嗚，她想葉英了，葉英會給她帶桂花糕。

後門大開，海棠挑著裝滿泔水的擔子，把泔水倒在養豬人推來的車子裏，忽然聽見了外頭的騷動。海棠循聲望去，竟然是一個家丁在踢打一個孩子。海棠急忙上前，一把抓住了家丁的手，“大哥，有事好說。”

“好說？他偷了一個饅頭！”這家丁海棠認識，叫黃雨。

小孩倔強地擡起頭：“這是泔水裏的饅頭，不算偷的，你們家已經不要了，讓我吃不可以嗎？”

“不行！”

海棠攔下黃雨，她的語氣軟軟的。

她幾乎沒有試過用如此軟弱的語氣向對方說話，包括對葉英時候，也從未如此示弱過。

“黃雨大哥，您就看在春棠的薄面上，饒了他吧……”

“你的薄面？嘿，你算個什麽東西？”

海棠想一巴掌拍飛這個傻缺。

“大哥，您看，這還不夠格嘛……”她往黃雨手中塞了一串銅板。黃雨笑了起來，“原來如此，那大哥我就看在你的面子上，下不為例啊。”

去你娘的。

海棠立刻蹲下，把孩子扶起。這孩子年歲並不大，看起來不過是七八歲的模樣，硬要說來海棠能當他的姐姐。她摸了摸身上，發現沒什麽值錢的東西，十分窘迫。孩子鞠躬道謝，海棠突然想到了那日路過看見的那個身影。

她從身上撕了一小塊布下來，紮了手指，畫了一朵海棠花兒交給了孩子，“你去西市那邊打聽‘藏劍山莊’，找到一個叫葉天霽的人，就把這個布給他，說是海棠送來的就可以了，知道了嗎？”

小孩點了點頭，“長漓謝海棠姐姐救命之恩。”

海棠笑了笑，“你叫長漓是嗎？姐姐身上沒什麽值錢家當了，你要吃些苦才能找到他們。但只要找到他們，你就有飯吃了，知道嗎？”

男孩用力點頭：“嗯！”

“春棠，你怎麽還在門口磨蹭？”屋裏的廚娘在催促了，海棠不敢多留，害怕身份暴露，趕忙把推長漓離開，轉身回到府裏。只是沒想到迎接她的不是廚娘一如既往討人嫌的目光，而是廚娘諂媚的目光，以及她身旁那幾個小廝打量的目光。

她見過那幾個小廝，是跟李二麓在客棧住的時候，黃武帶來的人，為首的叫黃平。

海棠故作溫柔狀，黃平趾高氣揚地對著海棠一通教訓：“春棠啊，聽聞你會舞，老爺今晚單點你去前頭跳舞。你穿這身定然是不行了，跟我來吧，打扮打扮，也省得出洋相。萬一老爺今晚寵了你，飛上枝頭當了鳳凰，也別忘了咱們的好處，知道嗎？”

嘔嘔嘔。

心裏雖然是這麽想的，海棠面上還是軟軟地答應了。她發誓，她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麽向他人示弱過，要是按她平日的脾氣，這幾個狗眼看人低的東西早就被她一.槍擺平了！

只是這黃武為什麽會突然找她去跳舞？難道是鴻門宴？

海棠不得不多留了個心眼。

沐浴更衣，她穿上了一身暴露得不行的舞娘衣物，更把她的身材凸顯出來。平日裏總是穿短打穿軍裝，如今換上這一身倒顯得嫵媚得不得了。海棠試著活動活動筋骨，覺得這衣服給她浪費了，她根本就做不來嫵媚的動作。

“我想要拿一樣東西。”她提出，“跳舞用的。”

黃平雖然不解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是自家老爺也是個奇葩，好選不選，叫了個廚娘來跳舞，簡直腦子有洞――呸呸呸，可不能這麽想老爺，老爺這是有情操。

他還是應允了。海棠回房拿了見落英，將包裹在槍身上的布除去之後，露出紅色的槍.頭，銀色的槍.身，配上已經發黑的黃色劍穗。她隨手一轉便是一個漂亮的槍花，此般剛強之美配上那衣飾的嫵媚之美，簡直是英氣與柔情的結合，讓人無法移開眼。

原來……這小小的廚娘竟是真的會舞！

黃平心裏打的什麽算盤海棠不清楚，也沒興趣去知道，她滿腦子都是“鴻門宴”三個字。如果真的按照廚娘的說法，黃武是決然不會見她的，甚至連她是誰都不會知道。她還沒琢磨到怎麽去查黃武的上家，這人反而先註意到她了。

難道，連她進來當廚娘，也是他的計算之內……

海棠手握□□，忽然覺得這把槍不能用了。不但不能用，稍後舞的槍花還不能有任何天策府的痕跡。

她張口嫌棄見落英不趁手，馬上讓黃平找了更花哨的棍子來。黃平明顯不耐煩了，只是這是老爺的吩咐，他終究還是耐著性子，從來府邸裏表演的戲班裏借了一根。海棠順手一轉，不行，輕了，果然還是見落英趁手。

可不能用見落英。若此次真的是鴻門宴，只要見到了見落英身上的藏劍山莊標識，那她搞這麽麻煩也就白費了。

“春棠，老爺喚你了，去吧。”

海棠還不太適應這個新名字，半天才應了下來，提起戲班子的花槍便跟著侍女離開了。黃平看見她隨手靠在墻邊的那把槍，一眼就看中了那槍.頭特別的紅色，想來可不是什麽便宜之物。

摳了摳，沒有註意到槍是開了刃的，手指竟然被劃破了一道不淺的口子。黃平大怒，命人把它給扔出府外。

“哼，不就是個廚娘嗎，既然這麽寶貝，我就給你扔了！”

天剛黑，月上柳梢頭。

長漓揣著海棠給她的那塊布蹲在了今日遇見海棠的門外。他找不到海棠交代的人，百姓們都說沒有什麽藏劍山莊，更不認識什麽葉天霽。

可是姐姐那麽好人一定不會騙他的，她一定是忘記說什麽了。

秋日的夜晚比白天要冷上許多，長漓只穿了一層麻布衣，今天也沒吃上飯，凍得哆哆嗦嗦的，蹲在後門外。

“……丟了它！”

“好嘞！”

“砰”的一聲不知是什麽東西被丟了出來，長漓望去，那東西隱約顯現出淡淡的紅色，看起來像是非常貴重的東西，一定是能賣好價錢的。他警惕地望了望門口，等到大人們都離開了，把門關上之時，他才壯著膽子，上前拾起那個寶貝。

好家夥，是一根棍子，太沈了！而且這紅色的光，說不定是珍寶呢！

長漓抱起棍子就跑，也不管拖拉出來的“卡拉卡拉”的聲音，只是埋頭飛奔。總之先把這根棍子藏起來，明天再去問姐姐細節就好了，他想。

他卻沒想過，此刻的海棠正在黃武面前耍槍，暗地裏究竟有多少波濤湧動她卻是不知。她的姿勢更添三分柔情，並沒有在黃平面前那般的剛毅果斷，黃武看得心不在焉的。她一邊舞一邊觀察黃平的表情，暗道完蛋，他看起來一點也不開心的模樣。

那要怎麽才能接近他套到他上家的信息啊……

再說，鴻門宴的話，也該有點什麽特征吧？比如請她吃點有毒的東西之類的，現在就叫她跳舞，怎麽回事嘛。

海棠收勢，懷疑自己心裏是不是多慮了，這個黃武大概是個沒腦子的？

“好！”黃武大喊，“賞！”

一個侍女立刻拿著一支金釵交給海棠，海棠剛要抱拳，突然想起來現在自己是廚娘，硬生生改成了福身道謝。

剛退出堂屋，海棠正納悶自己是不是想多了，黃平卻笑瞇瞇地迎了上來，說是黃武喜歡她的舞，要她到偏廳候著，等賓客離開後再欣賞一回。黃平的意思很明顯，她估計是要“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海棠突然有些害怕。

雖然胡若子給她的畫冊也不是沒畫那些個事兒，但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和葉英之外的男人靠近過――不，準確的說葉英她也沒想過。

可現在她開始想了。

她頻頻後退。

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她真的害怕起來了。

甚至不知不覺身後站了個人，她也完全沒有註意到。就在轉頭的一瞬，她撞進了一個人的懷裏。

“哦喲，這麽心急嗎？”

是黃武。

海棠連忙後退兩步，不忘自己廚娘的身份，福身問安。黃武揮手，黃平退下，他笑著坐在了席位上，招呼海棠也坐下。

“老夫呢，今日外孫百日，不想節外生枝，所以你大可放心，老夫今日絕不會加害於你。你只需老實告訴老夫，你追蹤李二麓做什麽――準確的說，你查隱元會做什麽？”

海棠手一緊，“老爺這都知道了？”

“你以為我是李二麓那個傻子嗎？”他哈哈大笑，“老夫是他的上線，他腦子裏裝的東西有多少，老夫清楚得很。”

“……”

“他的令牌，在你手上，是嗎？”

海棠沒答話，她滿腦子都是從李二麓的衣服堆裏摸到的那塊玉佩。

正面刻著玄，背面刻著貳陸的那塊玉佩。她忽然明白過來，“李二麓，就是貳陸……”

“聰明。”黃武喝了一杯酒，也倒了些給海棠，海棠自然是不敢喝的。這她娘的就是鴻門宴，從她打算混進黃府的時候，就已經是個局了！

黃武笑了起來，“我來告訴你吧。隱元會的人分字取號，由上至下分別是天地玄黃，他李二麓是玄字貳陸，而老夫是地字零伍。”

海棠沒有問話，她知道此刻問那些話都是多餘的。黃武願意說出這些話來，就根本沒打算讓她活著出去！

海棠起身，隨手抓起戲班子的花槍作了防禦姿態。黃武倒很淡然，笑道：“別害怕，老夫說了，老夫今日不會傷你。”

海棠哼笑，“你今日不傷我難保你明日不傷我，你既已知道我的目的又怎會有放我一命的道理？”

黃武哈哈大笑，“小娘子，你倒說對了。”

海棠覺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她從來沒有接觸過如此陰險狡詐之人，甚至看到黃武從容的面色她就覺得背後一陣陣寒意襲來。她後退兩步，黃武拍了拍手，周遭突然多了十幾個黑衣人，每個人手上都拿著明晃晃的刀。海棠一個翻身從身邊的窗戶跳了出去，沒想到外頭竟然也圍著十幾個黑衣人。她觀察了一遍形勢，打不過。

那就跑！

腳點地面，她轉身就已經飛上天空想要逃離。沒想到剛飛出去還沒夠假山山頭高，她卻沒了力氣，險些摔落在地。

這……這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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