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天霽一五一十交代清楚後，二人已經被送到山莊門前。葉英沒有說為什麽他會遲來，但葉天霽剛跟著葉英踏入山莊大門就已經感受到莊內氣氛不對。

葉英不是愛說事兒的人，所以後來葉天霽才知道原來是莊主葉孟秋大發雷霆了。他來山莊之前，莊主的好友加入了一個教派，為此還跟莊主斷了數十年來的友誼。如今又是此人給莊主送來書信，旁的不提，竟然直指葉家五公子葉凡，說他命不好，需得信教才能活下去。葉凡才出生不久，葉孟秋自然掛心小兒子，被這麽一說，任是哪個父親都受不了。

葉天霽大約明白了，也沒多問，該幹嘛幹嘛。葉天霽向來聰明，通過一些小事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但他始終不是個喜歡八卦的人。不過想了想最近自己的所作所為，他決定改口，稱自己是個不喜歡八卦大公子以外事情的人好了。

大公子不同。大公子是特別的。

葉英難得沒有站在外頭，而是回到房裏坐著了。估計是今天府裏發生的事情很棘手，葉天霽明顯能看出他現在靜不下心來。

葉英確實靜不下心來。今日父親葉孟秋收到信件的時候他在旁邊伺候，那些駭人的語句是他念給父親聽的。葉孟秋生氣，葉英心裏也不好過。

再加收到葉天霽送來的信件，說海棠陷入危險中，似乎十萬火急的模樣，更讓他心中難以平靜，因而整整一日，他絲毫沒有思考劍道，只是作為一個想盡辦法安慰父親的長子、一個焦急的哥哥和一個無法抽身去揚州城的英哥哥而活著。

葉天霽進屋，先是一拜，“大公子，天霽知錯。”

“她可安好？”

“是天霽魯莽，海棠娘子安好。”

那就好。

葉天霽簡單交代了丫頭被騙，海棠擒賊的事，葉英沒有表態，葉天霽偷看他一眼――側身胡坐，右手臂放在案幾上，左腿曲起，左手臂搭在腿上，似乎在想什麽，面無表情。覺著葉英現在不需要有人在旁邊打擾，葉天霽悄聲退出，順手帶上了門，握著劍站在門外樹下，也學著葉英，望著林子出神。

他第一天來山莊的時候就知道葉英是不茍言笑的人，但自打跟著去了再來鎮才知道，葉英很多時候嘴上不說，臉上也沒表情，心裏卻已經有了計較。而在面對海棠娘子的事情上，他才會走下神壇，成為一個可以親近的普通人。

“這樣的大公子，不是挺好的嗎。”

所以自己才會變得這麽八卦的啊！原來如此！

葉英坐在屋裏，他知道葉天霽就站在外面守著。不是很近，但沒有回山莊，而是留在了劍冢。

這晚，葉英做了夢。

他夢見葉蒙、葉凡還沒出生，葉暉和葉煒才幾歲的時候，三兄弟在院子裏玩，不知道為什麽十一二歲的海棠也在和他們一起玩。那時候的自己也不愛說話，葉暉活潑些，拉著他非要和他比身高。葉英自然是最高的，給葉暉和葉煒在院子角落裏刻了身高後，葉暉非要也給葉英刻，但個頭又不夠，最後是葉三清把葉暉抱起來幫他刻了身高。

轉瞬間他們長大了，葉英抱著剛出生的葉凡，還沒睜開眼的嬰兒在葉英接手的一瞬哇哇大哭。他有些手足無措，然而一把惡毒的聲音從天空飄來，不停地重覆：“你的弟弟命不好，很快就會死……你那倩女命也不好，她也遲早死……”

他猛然睜開眼，天蒙蒙亮。

換衣起床洗漱，推開門，葉天霽沒在。也是，若是以往這個時間他還沒起，葉天霽自然也是沒在的。他帶上劍，前往山莊，與打著哈欠提著食盒往劍冢走去的葉天霽打了個照面。葉天霽問了安之後就跟在葉英身後，葉英往莊內走，直奔五弟葉凡的房間去。

清晨，陽光正好，正牙牙學語的幼兒見著許久不見的哥哥，似乎見著了新奇事物，一把抓住葉英滑落在肩頭的馬尾長發就使勁扯。葉英覺著疼，但還是任得他扯，被梳洗完畢的娘看見了，笑話了一通。

“凡兒，來，叫哥哥。”娘哄著葉凡，葉凡哇哇叫了半天，終於叫出了“哥哥”，葉英心中總覺開朗了些。

和娘親問安後就到了房裏用早飯，而後徑直走向葉家正大門。葉天霽想著他大概是要去揚州城一趟，隨便抓了個弟子交代一下今天大公子和他都不會來吃午飯後趕緊跟上葉英的腳步。撐船擺渡的老劉剛踩上他的小舟葉英就帶著葉天霽從府裏出來，熱絡地打了個招呼，等他們上船後馬上解開繩子，向揚州城駛去。

先是去了一趟西九坊，那兒沒人，街坊說兩位軍娘一早就出去辦事了。原來海棠和胡若子惡人在揚州城已經人人都認識，是巾幗女英雄，來這時間雖然不長，但已經抓了好幾個壞人了。葉天霽提醒道：“不如去丫頭家看看。”

得到葉英的首肯，葉天霽帶路出城，二人來到了丫頭的家。還沒靠近籬笆，二人就已經聽見了尖叫聲：“娘――！”

這一聲叫撕心裂肺，仿佛要將自己湮滅一般。二人都聽出來這是丫頭的聲音，葉天霽推開房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地詭異的綠色液體，和小丫頭匍匐在床榻上的身影。

屋外傳來了歡快的聲音，不知是哪家新娘出嫁。

屋裏的丫頭尖聲痛哭，可不管她怎麽叫，她懷裏抱著的人也沒有任何反應。葉天霽上前，探了探氣息，向葉英搖頭。

“丫頭，在家嗎？咦，門開著。我進來啦――”

葉英閉上眼。來的人是海棠。

她還沒進門就看見葉英杵在門口，剛想和他打招呼，卻發現了氣氛不對勁。門外滴滴答答的禮樂聲，是有新娘子出嫁時演奏的歌曲，喜慶活潑，卻無法將這一屋子死氣染活。

丫頭嚎啕大哭，海棠一瞬有些懵。她不敢置信，放下手中的高粱面，搖頭。

不會的。明明昨日來看她們的時候，丫頭她娘醒了，雖然沒說話，但還是用眼神和她打招呼了。

明明就轉好了，怎麽會……

“假的吧，英哥哥，假的吧？”她一把抓著葉英的袖子，葉英拍了拍她的手背，等同默認。

丫頭要沒娘了，和她一樣，沒爹沒娘了？

那丫頭要咋辦，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這個世界上，要怎麽辦……

丫頭哭累了，打著嗝睡著了。葉天霽把她抱到了柴房裏陪著她，屋裏那一片狼藉，尤其是綠色的那些液體，看著總覺得幾分詭異。葉英和海棠站在離這個家不遠處的小河旁，一言不發。

“丫頭，怎麽辦。”

她一開口便忍不住淚，低聲嗚咽。她想到自己，如果當年阿嬤不把她撿回天策府，無父無母的她怕是早就已經橫死在街頭了。或者僥幸活下來，卻不得不偷摸拐騙，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又怎麽會認識葉英，怎麽會受人尊敬，稱呼一句海棠娘子。

“事實上。”她強忍了淚，抽噎道：“府裏本來不打算留我的。”

這話是第一次聽她提起，葉英望著遠處，似乎是在出神，卻是認認真真地在聽著：“為何？”

“府裏沒有收留無家可歸之人的先例，即便是沒了爹娘的人，也始終有親戚投奔。”她深呼吸，盡量讓自己平靜一些，“所以，本來是該早些送我出府，替我找個想要小孩的人家養的。只不過――只不過我也不知為何，好像是阿嬤不舍得吧，就一直留著我。到我五歲那年，營裏教頭教武功，我在旁邊傻看著，看會了些，教頭說我有天賦，就教了些拳腳功夫。過了一年，就讓我拜入府中了。”

她的手輕輕地拽上葉英的衣角。葉英將她的手指撬開，握著她的手。

“丫頭沒了娘，她要怎麽辦？”

奈何山莊也沒有收養孤兒的先例。別說不是孤兒，就連外姓，也沒有先例。

“對不起呢。”海棠擦了淚，臉上掛著笑容，“每次你見著我都沒好事。上次是瘟疫，這次又撞上――”

“海棠，”葉英打斷了她的話，“不怪你。”

“沒有，我說的不過是事實。”海棠垂眉，葉英握著她的手緊了些，“你平安便是好事。”

海棠覺得壓在心中的石頭少了些，又覺得自己很狡猾，明知說了這些話葉英定然會寬慰她，會擔憂她，卻又忍不住要說。只是千言萬語都無法從口中表達，最終還是緊緊地握著葉英的手，不肯放開。

丫頭醒來，又哭了，葉天霽把丫頭抱了出來，看了看天，已經不早了。這個時間就是能去棺材鋪買到棺材，也來不及葬了。

“大公子，不然先帶丫頭去城裏，明日再來料理後事。”葉天霽提議，海棠接過丫頭，輕輕拍著她的背，“英哥哥，我們先回去吧。”

葉英點頭，同意了。

葉天霽關上門，一行四人趕在城門關前進入了揚州城。葉天霽和葉英回山莊，海棠帶著丫頭回到西九坊。胡若子回來的時候看見有個小丫頭坐在院子裏，開玩笑道：“呀，海棠，你私生女？”

丫頭又哇哇大哭。

胡若子慌了手腳，海棠連忙把她抱在懷裏輕聲哄著，好不容易哄睡著了，才把她放在床榻上，向胡若子說明了這些天發生的事。

二人坐在院子的樹下，才來揚州沒幾天，卻像過了十幾天一樣發生了那麽多的事，把海棠壓得有些累。胡若子拍了拍她的肩，“海棠，你也是個心思細的，別多想。你要記著，世上關心你是否開心是否吃飽穿暖的人有很多，首先你要活得好好的，不讓他們擔心，而後才去操心別人的事兒。”

“可……”

胡若子明白她想說什麽，打斷她的話：“海棠，‘盡誅宵小天策義’是不錯，但行動的時候，想想那些擔憂你的人，也並沒有錯。若是為了他人用力過度，把你自己身子弄壞了，那些擔憂你的人，心裏會不好過的。你明白師姐的意思了嗎？”

海棠搖頭，“師姐，我不明白，你說的和丫頭有關嗎？”

胡若子敲了敲她的頭，“你啊，算了，不說那些了。你不要愁眉苦臉了，不然那個小姑娘看著你又要哭。”

海棠覺得胡若子說得有道理，點頭，“嗯，好。”

二人回房休息。丫頭睡了海棠的床榻，海棠害怕自己動作大把她吵醒，幹脆和衣縮在地上睡了。半夜丫頭醒來一次，似乎是想要去廁所，海棠迷迷糊糊指了茅房的位置，翻身又睡著。

丫頭起床，走到院子裏，忽然聽見了一把溫柔卻又略顯低沈的女聲：“丫頭，想不想你娘活過來？”

她的淚忽然就落下了。

她跪下，“丫頭，想娘活回來。”

“丫頭，這個藥，你拿給你娘吃。明日埋墳的時候不要釘死棺材，她就能活過來了。”

地上忽然多了一個藥瓶子，丫頭拼命磕頭：“是，是！多謝神仙娘娘！”

“但是，你不要同其他人說，否則你娘永遠不能再活過來……”

聲音漸漸飄遠，丫頭擡頭，四周並沒有人影，一切仿佛夢中，然而地面上確實多了一個藥瓶子。這不是假的，是神仙下凡了！

神仙說，不能告訴其他人，也就是說，就算是大老爺和大夫人，還有大哥哥都不能告訴，是嗎？

丫頭把藥藏在了懷裏，心中多了一分計量。決定無論如何都不要告訴葉英、海棠和葉天霽――即便他們是大恩人，是好人，幫了她很多，但為了娘能活過來，她不能說。

第二日，是娘下葬的日子。丫頭趁著葉天霽指揮工人們擡棺材過來的間隙，偷偷溜到房裏，把懷裏的藥拿出來，捏開娘的嘴把它灌了進去。入棺，擡到紫薇崗，工人們挖了個坑，丫頭始終望著躺在棺材裏的娘親，不肯讓人釘上棺材。只是最終還是合了棺，釘子只釘了一個，丫頭哭鬧，便沒再釘了。

那天晚上葉英也沒有回去，而是和海棠一起帶著丫頭去河邊放燈，因為葉天霽告訴丫頭，只要在河裏放燈，那麽她娘就會聽到她的呼喚。

她每放一盞燈，都暗暗祈求娘能活過來。

只是那時大家都不會預料到，第二天一早，揚州城就出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七點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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