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不算很好，陰陰沈沈的，但至少沒有下雨的跡象。

葉英沒同意帶海棠四處參觀，而是讓她坐在自己日日抱劍觀花之處的屋檐下，也不知是從哪兒摸出了一套黑白棋子，問海棠是否願意與他手談一局。海棠有些不好意思，她生在天策府，也不是什麽從小受教育的將相之才，她自然是不會這樣高雅的活動的。

“不過，你要是肯教我的話，我想學。”海棠笑了笑，“我想和你對弈。”

葉英點了點頭，將黑子分給海棠，海棠的全心思都放在了棋子上，葉英的耳根紅了有多久，她自然是不清楚的。

海棠初學，葉英同她講了規則後便試著來了一局，自然是葉英處處讓著，最後也不過輸了三個子。只是海棠來了興致，非拉著葉英下第二盤，葉英唇角勾起一抹笑，“腿，不麻麽？”

海棠被這抹笑勾得有些出神，直到葉英問了第二次她才緩過神來。她並沒有起身，而是有些撒嬌地看著葉英，“大公子。”

“嗯？”

“我腿麻了，能搭把手嗎？”

他起身，向她伸出了手。

海棠的手長年握槍，虎口處的繭子十分厚重，掌心也到處都是繭子，又厚又硬。而葉英的手和她的不太一樣，很大很寬，雖然也有繭子，但並沒有她的重。

那是當然，人家是天之驕子嘛，她如今在府裏武功算是中等，那是她拼命練出來的成果，和葉英悟道是不一樣的。

海棠大病初愈，體力有些接不上，本想借力而起，沒想到剛站起身又險些跪了下去，還是葉英攔腰半抱半扶才終於站起。她摸著墻，腿因為跽坐而發麻，疼得她不知該走道好還是該就這麽站著好。

而且，起身的一瞬，她總覺得胸口仿佛被大石頭砸了，有些喘不過氣來。不過現在已經好了，海棠自然也不打算同葉英說。她已經給葉英添了許多麻煩了，就沒必要再讓他擔心了。

“你……”葉英想說什麽，卻被海棠打斷了：“大公子，你就叫我海棠吧。”她眼眸微垂，這話她和很多人說過，“我沒有姓，大家都叫我海棠，你就叫我海棠吧。”

這話半真半假，真的部分是大家確實叫她海棠，假的部分是，她希望葉英能這麽叫她。

不是軍娘，不是你，而是海棠。

“好。”

她沒想到，葉英竟然答應得這麽快。正當海棠震驚的時候他又補了一句，“你也不要叫我大公子。”

海棠半開玩笑：“是，葉少莊主。”

沒想到葉英頓時皺了眉，似乎是不喜歡她這樣稱呼他。海棠有些慫了，她平日開玩笑沒邊沒際的，府中姐妹都習慣了，也隨了她，如今她說的卻也是個事實，跟玩笑沒什麽關系，怎麽葉英反而不喜歡了？

“叫我葉英。”

海棠一楞，哈哈大笑，“你逗我玩呢，連名帶姓喊你也太失禮了！我會挨罵的！”

她怎麽也沒想到，葉英又一次笑了，而且笑得比方才還要好看百倍――不，千倍。

“那就，喚我的名。”

海棠仿佛受了魔怔，怔怔地看著他，在魔力的牽引下，緩緩地伸出手抓著他的衣袖，“……英。”

為什麽……會這麽難過？

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淚流滿面了。突如其來的流淚把葉英嚇了一跳，一時之間手足無措，竟直接伸手去揩。他沒想過自己一句話居然能把女孩子惹哭，是他哪裏做得不對，把她嚇著了嗎？他只是不喜歡她客套生疏地稱呼他為大公子，更不喜歡她叫他少莊主。

爹娘都是稱呼他的名，他讓她這麽叫，原來是會嚇著她的嗎？

“我沒事。”她用袖子把眼淚蹭掉，扯出笑容面對葉英，“你比我大一歲，我叫你一聲英哥哥如何？”

“好。”他點頭。

海棠樂滋滋，“那以後我就說我是你的義妹，我也姓葉！”

葉英輕輕地回了一句，“好。”

“嘻嘻……”她笑得十分歡樂，並沒有註意到葉英這話回得沒有剛才來得果斷，“我有姓氏啦，阿嬤說得不對，不一定非要成親才有姓，有哥哥也一樣有姓！”

這件事被葉孟秋知道的時候海棠已經痊愈了，正準備回天策府。見葉英難得不想窩在劍冢卻竟然想要送小軍娘回天策府，他心中喜憂參半。

喜在小軍娘不過是把他當哥哥，憂卻在自家大兒子身上。可以看出來他對小軍娘不是一般的上心，一個從來逆來順受的兒子，從來不提出自己任何意見不說自己任何想法的兒子，竟然突然請求要出門。

而且態度非常堅決，他雖然沒有說出來，但眼神出賣了他。畢竟還小。

“你把海棠小軍娘帶來，我有話同她說。”

葉英雖有遲疑，還是答應了，讓門前仆從去客房請海棠過來。

此時海棠已經不再穿著藏劍弟子的衣物，而是換回了來時的一身布衣，手中拎著“見落英”踏入天澤樓正廳。雖未著戎裝，但渾身正氣止不住地散發出來，好一個英姿颯爽的軍娘！不過是豆蔻年華，卻有大將風範！

葉英被葉孟秋找了個理由“趕出”天澤樓，隨後便上樓了，饒是葉英耳力再好也聽不見葉孟秋同海棠說些什麽。

此時葉孟秋正坐在席上，海棠站著有些不知所措，被葉孟秋招呼著也入席了。

“聽聞你自幼無父無母，連自己的姓氏也不清楚。這些日子以來你和英兒情投意合，他也待你如親妹，我們葉家男丁多，也沒幾個女兒……你，可要認我當個義父，從此有了自己的姓氏，還有自己的家？當然，你要繼續留天策府，自然是沒問題的，不需要非得來山莊，只不過你有家了，我也有女兒了，豈不是皆大歡喜？”

海棠被震驚得完全沒能緩過神，葉孟秋的意思是，他想認她做個義女，然後把她當女兒看待？她有家，有哥哥，還有姓氏……還能留在天策府？

這世上，哪來這麽好的事啊，有那麽親切的人竟然說要給她一個家……

“你一個人也不好做決定，這樣吧，我讓英兒送你回天策府，讓英兒問問你們統領，他要是同意了，你就當我的義女，如何？”

海棠頷首，“好！”

“那你先回去收拾一下，晚些我讓英兒送你。”

“嗯！啊，謝過葉莊主……”

葉孟秋擺擺手，“先叫我葉伯伯吧，日後怕是要叫我義父了，太生分不好。”

海棠樂呵呵地抱拳行禮：“謝過葉伯伯！”

葉孟秋讓海棠把葉英叫進門，葉英剛進入天澤樓正廳，便看見父親從屏風後走了出來。他心情似乎很好，伸手招呼葉英走近些。

“一會兒你收拾一下，送小軍娘回天策府，然後去問問她的統領，我葉孟秋想收個義女，海棠也同意了――”

葉英猛然擡起頭，義女？

葉孟秋的笑飽含深意，“我瞧你和海棠小軍娘也挺投緣的，葉家男丁多女兒少，幹脆收個義女給你當妹妹，你覺著如何？”

葉英一言不發，但葉孟秋已經明顯感到他散發出不悅的氣息。葉孟秋心中一驚，看來事態比自己想象的要嚴重得多，這可是從來不表露自己所思所想的人啊，竟然會如此明顯地表態。只是，他終歸還是抱拳領命了，這才讓葉孟秋懸著的心放下去了些。

海棠其實沒什麽可收拾的，她來的時候就沒帶什麽，自然走的時候也不會帶什麽。硬要說的話，那就是劉先生在回七秀坊之前，送了一瓶藥給海棠，說是如果不小心淋雨了受寒了，一時之間無法回暖，就吃一顆頂著。藥不多，只有五顆，海棠知道這藥肯定是很寶貴的，鄭重地謝過劉徵後，就小心翼翼地收在身上了。

所以她其實並沒有回房，而是一直站在山莊大門前。山莊門前有一棵樹，葉英不知道品種，但是樹葉很茂盛，送信的也好經營倉庫的也好，常常在那聚集在一起等待莊內弟子取用。

如今她也站在那，和信使聊得很開心。

葉英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信使見到葉英，驚訝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海棠只是很平常地和信使告辭，擡頭對葉英笑笑，“走吧？”

“嗯。”

“大公子――”這話音未落她就已經感受到葉英向她投來的眼神，她敲了敲自己的腦袋，這口要改怎麽這麽難，“英哥哥！”

沒想到葉英竟然接了一句：“明明是自己提的。”

海棠驚訝得眼都睜大了，撐船的老劉看見那天的客人和山莊的大公子一起走來，頓時了解了什麽似的，熱情地招呼二人登船。

“我怎麽也沒想到，英哥哥竟然會開玩笑。”

葉英沒說話，海棠擡頭，他直視前方笑了。

海棠也沒再說什麽了，兩個人坐在小舟之上，老劉撐船很快，今兒天氣也很好，二人很快抵達了揚州。海棠是騎馬來的，馬兒還寄放在葉家那個客棧裏。見到了一去無蹤的小軍娘，掌櫃一臉擔憂，“哎喲小娘子，我還以為你不要你的馬了！”

“怎麽可能！”海棠這話剛說完就發現掌櫃神色不對，順著他的目光一看，咳，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不就是葉英進來了嗎。海棠剛要介紹一下自己未來的義兄，葉英卻先開了口：“別來無恙。”

掌櫃立刻回：“謝大公子關心，您這突然……我什麽都沒準備好，這真的是……”

“無妨，替我尋一匹馬吧。”

“諾，諾！”點頭哈腰應下，掌櫃立馬讓他的內人出來看店，自己則匆匆出門去找馬匹。海棠覺著葉英現在似乎有些不愉快，決定不去惹他，詢問了紅楓在哪後親自去取了。紅楓半月沒見著主人，突然聽見了主人的聲音，鳴叫聲極大，聽著似乎非常思念主人。

紅楓用頭蹭海棠，海棠輕輕撫摸它的脖子，“乖，乖，我回來了。”

等海棠把紅楓牽出去的時候，路邊已經有一匹黑色的馬兒在了，葉英正在給它餵食。海棠招了招手，紅楓也跟著嘶了一聲，海棠才想起來，紅楓是認識葉英的。

它還小的時候葉英騎過它，當然，是和海棠一起。

“這是什麽馬，麟駒？”

“嗯。”拍了拍馬身，馬兒已經聽話了，葉英跳上馬，拉起韁繩，“海棠，走吧。”

海棠自然不甘示弱，她翻身上馬，用力一拉韁繩，紅楓擡起前腿一聲嘶鳴，“我的素月馬不會輸給你！紅楓，走！”

話音剛落她便揚起馬鞭策馬前行。不過畢竟是在揚州城內，她沒敢亂來，就算走得再快也不過是尋常人小跑的速度，因為路窄，葉英不得不跟在她的身後。只是出了揚州城話就不是這麽說了，葉英迅速駕馬追上海棠，海棠自然不服輸，又甩了一鞭，紅楓跑得更快了些。只是葉英也漸漸追上，而後快了半個馬頭。

海棠有些不滿：“你怎麽跑這麽快！等等我！”

葉英當然不願，“只許你快，不準我快麽？”

“咦你這人竟然是這樣的！我還以為你是謙讓我的！”

“唯勝負不讓！”

海棠想說什麽，卻沒有說，而是笑了起來。馬蹄聲噠噠噠，葉英和海棠都沒有再說話，然而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帶著笑。

走了一上午二人也有些乏了，正巧看見了附近有村莊，村莊附近往往有驛站和茶館，葉英便把馬拴在附近林子裏讓它吃草。海棠把韁繩解了，任得紅楓自己跑。

她剛把馬放出去就迎上了葉英疑惑的目光，海棠撓撓頭，“它不會跑太遠的，因為它和母馬分開之後就是和我在一起了，馬兒，是有靈性的。”

“如此。”

二人各吃了些剛出鍋的糕點，又吃了碗茶，本以為葉英過慣了好日子吃不慣這些粗茶淡飯，海棠訝異於他習以為常的模樣，一不小心就直勾勾的盯著葉英看。葉英起初還能不在意她的目光，可到後來實在忍耐不下去――她仿佛在看猴一樣看著自己。

“何事？”

“沒，我就在想，你好像還挺好養活的……”海棠想象著葉英面前放了山珍海味九大簋他卻只吃一口的模樣，“葉家不是挺有錢嘛……還以為你會吃不慣這些。”

“我對食物並無追求。”所以對食物，他有什麽就吃什麽。

海棠註意到，這個人雖然自己沒什麽講究，但他卻十分細心。中午在茶館不過多叫了一籠桂花糕，晚上到了下榻的客棧時就發現晚飯有桂花糕。剛想著是不是他愛吃啊，又想到他說的那句對食物沒什麽追求，小臉“刷”的一下變得紅了起來。

糟糕，心跳得也好快。

葉英自然是註意到了她的異樣，海棠對上他的目光，連忙又移開視線，啊啊啊，臉好燙！

可讓海棠沒想到的是，下一刻一只手就輕輕撩開她的劉海，有些溫暖的手直接覆蓋在她的額上。她下意識低頭，卻感到額上那只手在用力，不讓她低頭。海棠往後仰，那只手沒有追上來，而是伴隨著葉英放心的表情收了回去。

“我、我不是小孩子了！”

“你未及笄。”意思就是說海棠仍然是小孩子。

“你不也沒弱冠嗎！”海棠反擊，“小孩子！”

也沒想到葉英竟然應了下來，“嗯。”

這下可把海棠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她認命地坐在飯桌前，把氣都撒在食物上，囫圇吞棗一般往嘴裏塞，連葉英也忍不住提醒她一句：“慢些。”

終於還是順利把飯吃完了，這客棧是葉家產業，自然就開了最好的兩間房給二人。其實也不是第一次住這兒了，一年多前海棠和葉英也住過，不過那時候她心裏可不舒坦了，因為剛被罰完――雖然她也知道是自己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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