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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一百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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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真靜啊。

沒有雷聲,沒有雨聲,他在迷蒙中只聽到洞外草木間雨珠掉落的聲音,半天半天才從零零碎碎的噩夢中掙紮出來。

陸容城適應許久才漸漸看清洞中依稀的光,天亮了,雷雨停了。

她終於還是走了。

真靜,洞中只他一人,他細細將這小小的山洞看了一遍又一遍,終於還是承認,她確實走了。

陸容城慢慢動了動身子發現他被放在一堆柔軟的雜草上,背上的箭沒有拔,卻是已經止住了血。

他想,她沒有趁機了結了自己已經是她最大的讓步了。

走了好。

他的夢中她甚至親手殺了他尤不解恨,如今他醒來,看著洞外的草木晨光,竟覺得她不如親手殺了他。

那感覺他講不清楚,只是一次一次的確認她走了,她確實走了。

前所未有的遺失感,他想他或許過不了今晚就會死在這洞穴中,不會有人發現他,他的屍體或許會腐爛在洞中,或許會被野狗野獸分食了。

不如死在她的手上。

他疼的渾身發麻,昏昏沈沈的想起身,卻使不上一分的力氣,一頭磕在石壁上,眼前一陣陣發黑。

眼前洞外的光忽然一弱,有人進了來,站在他的眼前,他看不清,一雙手輕輕的托住了他的頭,“別亂動。”

他就那麽發楞的看著眼前的一道身影,在發黑的眼前,等著眼睛一點點恢覆一點點看清,她的眉她的眼她*的發,不知為何他開始耳鳴目眩,天搖地動一般的眩暈。

像是他在地獄,天之上垂下來的細細游絲,讓他攀附。

阿九是他的地獄,也是他的救贖。

“你……怎麽沒走?”陸容城問她。

九微蹲下身將一包東西放在地上,道:“我說過你於我有恩,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不會看著你死。”

陸容城望著她,久久不講話。

九微從包裹裏倒出一大堆叮叮當當的東西,三兩個小藥瓶,一包不知名的草藥,一包饅頭,還有一件單衣一張虎皮。

“你哪裏找來的?”陸容城詫異。

“這山裏有個獵戶,我從他那借來的。”九微將小藥瓶打開一一辨認,小聲嘟囔,“不知道哪個是療傷的……”

“借來的?”

九微從懷裏掏出匕首,看他一眼,“偷來的。”又道:“那群黑衣人還在臨山鎮,我們暫時不能出去,只能先待在這兒,我現在只能為你先剜掉手臂上的箭,餘下的只能等出去找沈青……”

“你會?”陸容城側頭看著她小心翼翼隔開他的衣服,一點點剝下。

她臉色煞白,額頭密密的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含糊道:“我給沈青打過幾次下手,在萬錄山的時候自己處理過一次,應該……應該會。”又看他一眼,“我會盡量小心一點。”擡手將他背上的箭一支支斬斷。

陸容城看著她慢慢笑了,“你學會了這麽多的東西。”看她盯著自己的傷口滿頭大汗,伸手握了握她的手道:“不要怕,我不會死。”

九微擦了一把臉上的水珠子,摸著他手臂上的斷箭,攥緊匕首道:“你忍一忍。”

“恩。”

洞裏光線薄薄如霧氣,陸容城看著眼前的這個九微,她的眉眼,她的眼神,她的每一個小表情——她緊張到緊繃的嘴唇,匕首割進他肌膚裏她微微顫抖的手指,為了放松無意識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割開肌膚取出箭頭時的小心翼翼,清理傷口時的害怕,將三瓶藥粉都撒在傷口時的慌張,為他包紮傷口時的利落。

以及如釋重負又忐忑的望著他,問:“感覺怎麽樣?很疼嗎?”

這些細小的表情在霧氣一樣的光線裏像是他的麻沸散。

“不疼,你做的很好。”他挪不開視線,“我記得你從前連系腰帶都不會,如今學會了這樣多。”

九微為他擦傷口的手指頓了頓,“我該感謝你。”

陸容城吐出一口氣,虛弱道:“恨我吧,怨我吧,這樣我能好受些。”

他說:“無論我想怎樣解釋,我都無法不承認我讓你吃了那麽多苦……你從小在我身邊,我不曾教過你什麽,因為那時我認為在我身邊你什麽都不用會,只要做好你的皇帝,我的阿九。”

九微將他背上的傷口周圍清理幹凈,忽然道:“你知道我受過最大的苦是什麽嗎?”

陸容城望著她,等她回答。

她掀起眼簾看著陸容城,卻是問:“剛才你以為我離開時是什麽樣的感覺?”

陸容城發楞,什麽樣的感覺?

不如死在她手上。

那感覺他說不清楚,如墜冰窟,如墮地獄,絕望到底。

九微苦笑道:“那就是當你要將我流放時我的感受,孤魂野鬼,無家可歸,被所有人遺棄了的絕望,那是我受過最大的苦。”她望著他,“我的舅舅不要我了,你曾是我唯一的親人,連你也否認了我的存在。”

“阿九。”他對她道:“你恨也好怨也好,我不曾後悔當日送你走這個決定,只後悔沒有早些送走你,如果那時你離開,就不會有之後這些苦。跟著燕疆,比今日跟著我好百倍。”

九微望著他,低頭笑了,“是啊,如果當日我離開,或許會比今日好過百倍,千倍。”

他伸手握住了九微血跡未清的手指,“但已經晚了,阿九,如果我之前還會放你走,但從你回來那一刻就再也不可能了,除非我死在這裏,從今以後我不會放你走。”

他手指不松的道:“你可以現在殺了我離開,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九微看著他,半天半天,動了動手指卻未曾抽回,“你知道我下不了手。”

“那就當成你的命數,留在我身邊,像從前那樣。”陸容城越抓越緊,“違背倫常的罪孽都讓我來受,我死後下地獄入畜生道十八層地獄一一受刑,你是被迫的,無辜的,只要待在我身邊。”

九微長久的沒有講話,待到看著他神思撐不住的一點點昏迷過去,喃喃自語,“我們早就回不去了。”奮力的想抽回手卻被他緊緊抓著,她看他昏迷仍蹙著的眉頭,俯身在他耳邊低聲道:“你放心,我不會走,現在不會離開。”

他卻仍然不肯松開。

九微嘆了口氣,伸手將虎皮拖過來蓋在他身上,“你可千萬不要死,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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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昏睡了一天,待到月亮掛在樹梢他才幽幽轉醒,卻是發了燒,渾身燙的厲害,迷迷糊糊的說胡話。

說他將她小時候那些小玩意都放在紫薇殿中的書架後面。

說阿九小時候被他沒收的畫本沒有燒,就放在他書桌上的一只匣子裏,還有她剛學寫字時送給他的字,他的名,他的字——香川。

她從滿月開始的畫像,讀過的書本,穿過的小鞋子,一件件好好的都存放在他的殿中,他原本打算等她長大出嫁時封在箱子裏送給她的夫婿。

但是他那時沒料到,她這一生榮華便不能像尋常女子一樣找個心愛的郎君,風光出嫁。

還有許多許多她從未聽過的瑣碎小事,她從不知道她的舅舅這般的愛說話,他總是冷冰冰的高高在上,生病時竟像個尋常人,啰啰嗦嗦,像個老人家。

後來她想,也許這才是他的本性。

他少年得志,生來尊貴,從小就伴在父皇身側,步步謹慎,時時威嚴。

她記得小時候她問過舅舅喜歡吃什麽,他說沒有。

他沒有自己的喜好,也從不表露他的喜好。

他說喜好於他來講只會成為他的軟肋,他沒有喜好。

九微覺得,他活的這樣辛苦。

他將那些話說來說去,越說越艱難,到後半夜昏昏醒醒,情況越來越糟糕。

九微想了想,再不耽擱背起他往山洞外走。

陸容城忽然抓住她的肩膀,“把我丟在路邊,你先走……”

九微不答話,背著他撥開林木往山澗走。

“阿九,我再教你一課。”陸容城抓著她的肩膀翻下身,跌坐在地上,扣著九微的手腕道:“這一課叫棄車保帥。”他微微喘息,“你永遠為帥,自保為第一準則。”

九微看著他道:“我明白。”卻是蹲下身重新背起他。

在他掙紮時開口道:“到非棄車保帥不可時我自會丟下你。”

陸容城發楞的看著她消瘦的脖頸,輕輕嘆了口氣,從腰間摸出一塊小小的白玉牌,之上是細小的看不清的字符,遞到九微眼前,“到那時拿著它去找止戈,你認得他,他隨行來了臨山鎮,他見到玉牌自會保護你,也會帶兵來救我,你不必冒險。”

九微看著那玉牌,她認得,就是這塊玉牌舅舅一直貼身帶著,極少現身,現身便是動用兵將。

止戈是他的心腹,他的將領。沒想到這次居然帶了他來,九微一直沒有看到止戈現身。

九微接過玉牌,背著他費力的往山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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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澗路滑難行,九微幾次踉蹌,走的緩慢又艱難,陸容城昏昏沈沈,偶爾清醒,聽到她吃力的呼吸聲,想說什麽又昏了過去。

再一次醒來卻是在一間屋子裏,背上的箭被剜除,傷口包紮的緊緊崩崩,軟榻香閣,渾身舒軟。

卻是不見了九微。

他猛地清醒,要翻坐起身被傷口扯的一陣暈眩,便聽有人在身邊柔柔道:“你受傷太重了,快躺好別亂動。”

他轉頭便看到一張臉,那種熟悉萬分的臉,趙明嵐。

她端著湯藥,好好的,巧笑倩兮的站在他的面前。

“阿九呢?”陸容城盯著她問。

她仿若無聞,只是低眉吹亮湯藥遞給他,“快些將藥喝了。”

陸容城攥住她的手腕,打翻了湯藥,“我問你阿九呢?”

趙明嵐看著他的手指,又笑了,“我如何知道她在哪裏?我找到你時只有你一人,她同你在一起嗎?想是趁著你昏迷逃了吧。”

陸容城盯著她,像是要從她的眼裏分辨出真假,卻怎樣也看不清那雙眼裏的神情。

他扶著床幔起身,冷聲問:“那你是怎麽活下來的?”

趙明嵐望著他,用帕子細細的擦著手指苦笑道:“我怎麽活下來的?你救你的阿九,我便只能自生自滅了,可惜老天幫我,我死不了。”

“誰救了你?”陸容城問。

趙明嵐丟了帕子道:“這你不必管,你只用記住如今是我救了你便好。”

陸容城不想再廢話,下榻要走。

“你要去哪兒?”趙明嵐攔住他。

陸容城撥開她,趙明嵐又道:“你的人都死光了,你要去找誰?”

陸容城頓步。

趙明嵐輕輕一拉便將他按回榻上,“想找你的大將領止戈嗎?他啊,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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