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茲並不敢反抗一個劍士，尤其是當這個劍士正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也許這個劍士並不是真心侍奉那個瘸子，但他也一定和羅茲沒有多少交情。

一個人跳舞也不是奇怪的事，羅茲心裏雖然有些不滿，但還是敷衍地轉了幾圈，直到音樂快要進入尾聲，他才笑呵呵地對艾倫道：“侍衛長大人，舞會結束之後就是領主大人致辭的環節了，咱們得先帶領主大人去後臺準備一下才行，您看……”

艾倫看了他一眼，終於放過了他，慢吞吞地轉身，朝先前離開的方向走了回去。

劍士的五感異於常人，羅茲可不敢在他背後做什麽小動作，只能老老實實地跟著回去找到了正在低聲說話的尼格瑞姆和埃布爾，而遠遠看到艾倫回來的身影時，尼格瑞姆便立即直起了腰，拉開了自己和埃布爾之間的距離。

湧動的人頭中，尼格瑞姆和艾倫對視一眼，眼神便立即錯開，他看向艾倫身後不遠處的羅茲，問道：“怎麽了？”

羅茲擠上前來，低聲把事情說了，尼格瑞姆便點了點頭，說道：“走吧。”

他在這兒站了好一會兒，腿已經麻了，這讓他走路時一瘸一拐的動作非常明顯，不過可能是因為氣氛的原因，尼格瑞姆這次並沒有太在意這件事，甚至沒讓埃布爾攙扶自己，只一個人走在前面，在身側羅茲的指引下到了後臺。

後臺的人不多，舞劇團的成員們也有一部分跑出去跳舞了，剩下的那些人大概已經被事先通知過，看見羅茲帶了人進來，立即起身行禮。

尼格瑞姆隨意地朝他們點了點頭，就近找了張還算柔軟的座椅坐了下來，埃布爾也連忙跪到他腳邊，幫他溫暖幾乎要凍僵的小腿和膝蓋。

羅茲的時間掐得很準，尼格瑞姆才剛休息了一會兒，外面的音樂就停了，羅茲也來不及多說什麽，立即快步上了臺前，很快，隔著厚重帷幕的前臺便傳來羅茲的聲音，基本上都是一些公式一樣的套話，尼格瑞姆在聽見他說“今後我也會一直陪伴著大家，努力建設我們的家園”時，諷刺地扯了扯自己的嘴角。

無論如何，明年的今天，羅茲不會站在這裏說這樣的話了。

“另外，大家都知道，今年我們還迎來了另一個大喜訊，有一位高貴的，從王都前來的貴族老爺到了我們小鎮裏，成為了我們的領主大人，今年的我不過是區區配角罷了，接下來還是有請領主大人來為大家說上幾句吧！”

埃布爾耳聰目明，立即聽到了這話，轉而看向自己身旁的尼格瑞姆，叫道：“主人？”

尼格瑞姆應了一聲，臉上沒什麽表情，但埃布爾註意到他握著手杖的手指已然稍稍有些泛白了，想來要面對這麽多人說話，就算是尼格瑞姆也會稍稍有些緊張吧？他在王都並沒有機會經歷這樣的情況，而且說到底，他也只是個十四歲的少年罷了。

埃布爾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覆上他的膝蓋，尼格瑞姆立即轉頭去看他，只見自己的小奴隸沖他露出一個比太陽還要燦爛的笑容，充滿信賴地說道：“主人一定沒問題的！”

尼格瑞姆楞了一下，隨後也跟著彎了彎眼角，他沒有說話，只是握著手杖用力，在埃布爾的攙扶下站了起來，鎮定地朝臺前走了過去。

掀開遮擋住後臺的帷幕後，臺下的一切便盡收眼底，羅茲正在一旁假惺惺地笑，但尼格瑞姆的眼中並沒有他，他只看見了那群擁擠在臺下的臉，或老或少，或男或女，一雙雙熱切的眼睛正緊緊地盯著他。

這些都是他領下的子民，是他的責任，是他的財富，也是他從出生以來，第一次真正有資格握在手中的權利。

尼格瑞姆想，所有給了他的東西，或早或晚，都將完全屬於他，他會將它們牢牢握在手中，再不松開，除非將他殺死，將他的手指一根根掰斷，從今往後，沒有人再能從他這裏奪走任何東西。

在這個節日裏，沒有任何人會對領主的缺陷報以異樣的眼神，人們用看太陽一樣的目光期盼地看著他，仿佛他就是世間唯一的領袖，救世主。

尼格瑞姆凝視著他們，用最平穩的步伐走近擴聲器，緩聲說道：“盡情地狂歡慶賀吧。”

“今往後，我將庇佑你們，帶你們走入從未有過的盛世。”

不論尼格瑞姆的宣言是真是假，是承諾還是空話，在這一天，沒有人會懷疑他，居民們狂叫著，歡呼著，為他們的領主獻上祝福。

“神會保佑您！”

“瞧瞧我們的領主！”

“大人我們相信您！”

所有人都在歡呼，只有舞臺側面的羅茲笑容中帶著一絲勉強。

在往年，這些呼聲都是屬於他的，而因為尼格瑞姆的到來，他將永遠失去這一切——即便他篤定尼格瑞姆的話不過是幼稚小鬼的囈語，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空話，但就因為他是領主，哪怕他每天窩在那座城堡裏什麽都不做，而自己兢兢業業地為了那些愚蠢的鎮民們操心，到了最後，功勞也會被全部算在這個毫無作為，只會講大話的小鬼頭上。

羅茲心中嫉恨的黑水翻湧，有什麽東西在最深處蠢蠢欲動。

如果這個小鬼不存在，如果他能取而代之……

大約是他的眼神太過赤裸，尼格瑞姆若有所覺地朝他那邊看了一眼，羅茲來不及收起表情，只好匆忙地挪開視線，他的心跳如擂鼓，剛才洶湧的情緒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嚇壓制下去，好半天，他才重新看向臺上的人。

大約是被眾人的吹捧熏陶得飄飄然，一向陰沈的領主大人竟然也破天荒地朝他流露出一絲笑意，羅茲心中有不甘，但更多的卻是心思沒被察覺的慶幸。

羅茲松了一口氣，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又笑著將尼格瑞姆帶下了舞臺，並殷勤地帶著在後臺的三個人去參加聚餐。

作為一個算不上富裕的邊陲小鎮，所謂的聚餐不過就是露天拼出幾張木質餐桌，再在上面擺上鎮民們自發提供的免費食物，因為現在是冬天的關系，食物的種類十分貧乏，蔬菜和肉類都極少，桌子上大多是被巧手農婦們烤制出各種花樣的面包和各種口味的熱湯，不過平民們的食物大抵也就是這些，在鎮民們看來，這已經是非常豐盛的一頓午飯了。

艾倫和埃布爾吃了不少，羅茲顯得稍稍挑剔，只嘗了嘗樣式最好看的面包，而尼格瑞姆更是只用湯勺碰了碰嘴唇便放下了，他本來也不怎麽熱衷於食物，更別提這些粗糙的面包與湯了。

雖然只是用了勺子，但尼格瑞姆吃過的東西埃布爾是決計不會讓其他人碰的，在征求過同意後，便立即捧到自己跟前，喝了個幹幹凈凈，隨後才又重新將目標放在了周圍的面包上。

尼格瑞姆低頭欣賞了一會兒小奴隸狼吞虎咽的吃相，便將頭擡了起來，看向遠方。

羅茲很快發覺了他的視線，放下手下的面包問道：“領主大人在看什麽？”

尼格瑞姆瞥了他一眼，擡起右手，指了指自己正看著的方向：“那邊就是邊際森林，是嗎？”

羅茲楞了一下，隨後笑著點了點頭，說道：“是的，雖然說那邊也被劃作您的領地，但是……”

他的話還未說完，便被尼格瑞姆打斷了，他說道：“邊際森林裏有很多物資，水果、藥草、魔獸、礦石，每一樣都能在外面賣出天價，哈倫鎮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

羅茲聽到這話，臉上雖然還是笑容，心中卻將尼格瑞姆罵了一萬遍，這個小鬼還真把自己剛才說的話當真了？

羅茲嘆了口氣，說道：“領主大人您有所不知，邊際森林裏住著的都是些非人種族，他們對人類極為排斥，又戰鬥力極高，我們鎮子裏的都是些普通人，進去就有去無回，更別提將裏面的東西帶出來了，更何況，就算真的好運氣能偷出來些什麽東西，中間也還隔著一個無主之地。”

羅茲瞟了尼格瑞姆一下，發現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又繼續道：“雖然無主之地也是您的領土，但盤踞在那兒的全都是些窮兇極惡之輩，想經過那裏把東西帶回來，實在是難上加難啊！”

尼格瑞姆看了他一眼，黑漆漆的眼中沒有半點光亮，那深如幽井的目光幾乎讓羅茲以為自己的秘密已經徹底被這個陰森森的小鬼看透了，背後瞬間滲出一層冷汗。

但很快，他又重新鎮定下來，這是不可能的事，也沒有那個道理，這個瘸腿的小鬼要是真有那麽大的本事，還會毫無作為地蝸居在那個充滿了不忠的仆人的城堡裏嗎？剛才那種眼神，只不過是因為他本身太陰森可怕了而已。

羅茲勉強對著尼格瑞姆露出笑容，好半天，尼格瑞姆才把盯在他臉上的視線挪開，若有所思道：“原來是這樣，那也不能怪鎮長你無能了。”

羅茲的臉頰抽搐了一下，好半天才保持住臉上的微笑。

這時候，埃布爾和艾倫終於先後停下了進食的動作，兩人看情況有所保留，否則以他們的飯量，今天哈倫鎮恐怕有半數居民要挨餓。

尼格瑞姆看了一眼猶自有些興奮的小孩兒，想了想，說道：“反正已經這個時間了，再去外面的集市看一看吧。”

果不其然，埃布爾眼睛一亮，那翠綠通透的顏色讓尼格瑞姆的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他擡了擡下巴，對羅茲道：“帶路吧。”

羅茲雖然心有不滿，但尼格瑞姆既然要求了，他也沒辦法推辭，除了乖乖帶路，也只能在心底詛咒這個瘸子的腿傷在這麽長時間的行走後變得更加嚴重了。

集市十分熱鬧，攤販們拿出了自己一整年份的良心，貨物既便宜又有質量，埃布爾逛得非常開心，而他開心了，尼格瑞姆就滿意了，一直到下午，三個人才打道回府，而羅茲作為邀請尼格瑞姆去到鎮上的鎮長，也需要親自將埃布爾送回到城堡去。

馬車行駛的時間裏，埃布爾一直跪在地毯上同尼格瑞姆說話，尼格瑞姆的嘴角微微翹著，心情看上去變得不錯，等埃布爾覺察到馬車微微一磕，停頓下來，他高興地說道：“我們到家啦，主人！”

但他沒有等到尼格瑞姆的回答，直到他擡起頭，才發現尼格瑞姆看著城堡大門的方向，臉上放松的表情已經蕩然無存，一雙黑漆漆的眸子裏滿是陰翳。

埃布爾心中一突，立即跪直了身子朝窗外看去，只見原本空蕩蕩的城堡外不知何時停了另一輛陌生的，裝飾精美的豪華馬車。

有客人前來城堡拜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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