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唐修主動去敲了江橋的房門。

“導演, 當初《斬狐臺》試鏡時胡廣然是你面的嗎？”

江橋點頭，“是我。”

“那……”

“我知道你要什麽。”江橋帶他到裏間。剛才飯桌上唐修試探胡廣然寫字時他就已經猜到他要幹什麽了，回房間就讓助理把面試那天幾個主演親筆填寫的試鏡報名表掃描發了過來。

唐修點開手機上的文件，把幾個人的報名表挨個看過來。

陳冰的字很美觀，和那天他桌上攤開的臨摹中行楷那一副很像。

王禹的字中規中矩，放在一堆報名表裏不會給人留下任何印象。

唐修主要要看的是胡廣然的。胡廣然沒有說謊，他的字雖然看起來很努力地寫得一筆一畫, 但還是難看。這個人應該不常寫字，在寫的過程中犯了很多錯誤，簡簡單單一張表格卻有好幾處筆誤劃掉的痕跡。

江橋說, “其實那天胡廣然隱瞞了一些事。你問他本科是學什麽的，其實他沒有上過本科。”

“嗯？”唐修驚訝擡頭，“說謊？”

“不是。”江橋搖搖頭，“胡廣然初中畢業後讀的中專, 中專後大專，大專還沒畢業就進了這個圈子。他的中專和大專都是學計算機和軟件相關專業, 因為不是科班出身，學歷也不高，所以他在圈內一直回避公開學歷信息，所以也並不算是撒謊。”

“這樣。”

唐修微微皺起眉。他心裏原本推測胡廣然很可能因為對宋棉有情而嫉妒陸康景。出於嫉妒, 他偷拍曝光了宋棉毆打陸康景的視頻，本意要宋棉被逼無奈說出實情從而置陸康景於死地，但沒有想到宋棉會挺身而出攬鍋。在之後，他利用自己對電腦程序的了解刪掉了監控視頻, 為了繼續傷害陸康景，又偽造他的筆跡給宋棉父親寫信。

胡廣然蓄意模仿陸康景的舉手投足，有好多年的編程教育背景，這些都是證據，可唯獨字跡這裏說不過去。

一個善模仿別人寫字的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連自己的字都寫不熟練。

唐修正琢磨著，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收到來自陸康景的短信。

【應該不會是你說的那個人，他那幾天在外地參加活動，全程直播的啊。】

江橋湊過來看了一眼屏幕，說道：“我覺得你的心思還是不要打到胡廣然頭上，那個孩子腦袋缺弦，幹不出來什麽大事業。”

唐修，“……”

這算來自導演的鄙夷嗎？

胡廣然要是聽到江橋這麽力保他，估計不會開心。

江橋看唐修站在那裏嘴角下撇，腦海裏突然又閃出了今天最後一個鏡頭裏他目眥欲裂的慘烈，對比之下覺得現在的唐修可愛極了。

他忍不住竟然想伸手摸摸老祖宗的頭或者臉，但又覺得這樣實在大逆不道，又默默把手放了回去。

“你有沒有問過王禹和胡廣然那天為什麽打起來？”江橋問道。

唐修點頭，“據說是因為王禹從胡廣然手裏搶了一檔寒假綜藝的名額。”

“這件事我知道。”江橋笑了，“嚴格來說並不算搶。胡廣然前一陣試鏡了一部電視劇，導演給了口頭承諾，但是拍攝期和綜藝檔沖突，他就臨時推掉了那個綜藝。可是投資人施壓塞了別人進組，他被擠掉了，兩頭都是竹籃打水。這事倒黴是倒黴了點，但推哪個留哪個都是他自己選的，怪不了後來者。”

唐修忍不住挑眉，“我看你天天在家裏閑的發慌，還以為你不善社交，沒想到消息這麽靈通。”

江橋笑，“我閑的發慌？你從哪看出來的？”

唐修撇嘴，“每天在家吃外賣，閑著沒事就刷微博關註話題紅黑榜，動不動來我家閑扯，你……”

他沒有說下去，因為江橋眼中的笑意愈盛，打斷他道：“忙歸忙，對自己喜歡的人上點心的時間還是要擠出來的。”

唐修，“……正經點導演。”

江橋低頭輕咳一聲掩住笑意，“好。”

陸康景被偷窺案查的一團漿糊，唐修少見地有些煩躁。若只是一縷收過的大魂本也不會讓他這麽上心，可那晚集魂幡異動，他實在太迫切想要排查清，未集之魂到底是在江橋還是在和陸康景相關的人身上。

琢磨了一整晚，天亮時腦海裏還充斥著這幾個人的名字。根據直覺，這裏面一定有一條清晰的人物關系鏈，可他卻找不到那根線頭。

白天拍戲的時候，唐修少見的犯了錯。

這場戲是小白和人君的一場戲，對手的是張凱行，倆人一開始都沒什麽狀態，重拍了好幾條。唐修一直恍恍惚惚，拍到第四條時居然還在臺詞上出了岔子。

原本的臺詞是“這首詩是誰寫的？”，結果唐修看見桌上的道具，一個恍神，脫口而出，“這首詩是誰仿的？”

這句臺詞說出來，張凱行先楞住了，江橋對臺詞錯誤零容忍。果然，緊接著擴音器裏就傳來一聲低沈的cut。

開機好幾天，某導演對某新人演員百依百順，幾乎捧殺。唐修雖然好人緣，但架不住吃瓜群眾在劇組裏長夜孤寂，此刻都扭著脖子想要看看唐修挨罵是個什麽情景。

張凱行替唐修感到緊張，遠遠的看見江橋居然從那張小桌子後面站起來了，連忙拉了一下唐修寬大的袖口，關掉收音器低聲道：“你別害怕，臉皮厚一點。”

唐修才回過神來，“嗯？”

張凱行看他神色懵懵的樣子忍不住嘆氣，心想江橋畢竟活閻羅名聲在外，唐修這麽穩重的孩子都被他嚇得不知所措，果然越是好學生越經不起打擊。

“導演第一次罵人都比較狠的，他之前對你印象好，你等會裝乖一點，低頭認個錯保證不再犯，就應付過去了。”

唐修這才聽明白了，頓時哭笑不得。

害怕這種情緒……他好像從來沒有過。

於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唐修就筆直腰桿杵在了那裏，大家都在心裏紛紛感慨，嚇傻了。

江橋板著臉站到他面前，冷峻嚴厲地註視著他，沈聲問道：“你怎麽回事？這麽簡單的臺詞都記錯？”

平心而論，江橋並沒有比他的歷史記錄更加嚇人，但莫名的，張凱行感覺自己汗都要下來了。

今次導演罵人，周遭空氣和往次都不一樣，具體哪裏不同，他也說不太出來。

他正要打圓場，卻見唐修如常道：“抱歉導演，昨晚沒太睡好，恍神了。”

張凱行聞言差點沒背過去，在心裏給唐修翻了好幾個大白眼。

新人就是新人，太耿直了啊。

根據歷史經驗，演員沒有休息好或者身體不舒服，江橋會直接說，個人原因不要影響劇組開機，拖延他人時間你還有理？

同根據歷史經驗，演員片場恍神，江橋會把劇本直接砸出去，怒吼拍戲還敢溜號，明天不用來了！

周圍一片人心惶惶，以為大老虎馬上就要發飆，然而江橋聽了唐修的解釋後竟然意外的平靜。

他認真盯著唐修看，唐修也平靜無辜地看著他。過了一會，江橋突然嘆口氣，“好像是這樣，咱們這次這個影棚選的不太好。”

張凱行想，我該不會是長了個假耳朵。

江橋轉向他，“你跟我倆是住同一撇的，有沒有覺得晚上很吵？”

“吵？”張凱行每天下戲後回到房間和妻子視頻，然後倒頭呼呼大睡，從來沒被吵醒過。

江橋沒有耐心等他回答，已經轉身去叫後勤的人，皺著眉，“我們樓上是哪個劇組的人？每天晚上都有聲音，已經影響演員發揮了。你回頭去溝通一下吧。”

莫名被點名的後勤老大懵了好一陣，下意識一疊聲說了幾個好，轉念一想，這鍋怎麽莫名其妙就跑到他這裏來了。

江橋轉回身，依舊皺著眉，眼神不太友好地看著唐修。“嫌吵就買耳塞，睡前清空心思，一個演員，覺都不好好睡還怎麽出戲？”

唐修很謙遜地說了個是，江橋又說：“浪費我多少時間……再來一次，要是還說不好臺詞你就別拍了，直接回去睡覺吧。”

工作人員趕緊忙忙活活重新回到各自的崗位上，張凱行看著江橋走遠，心裏那種毛骨悚然的詭異感越來越強烈了。

也許天方夜譚，但他真的覺得假如唐修再出錯，江橋真的會讓他回去睡覺。

不是那種“回去睡覺吧再也別來拍戲了”，而是回去睡一晚，養精蓄銳，明天接著拍。

“前輩？”唐修整理了一下領口，回身看見張凱行在發呆，叫他，“怎麽了？”

“哦，沒事。”張凱行牽強地笑了笑，偷偷重新審視了一下身邊這個面色淡定，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的年輕人。

這真是一個神奇的演員。就連江橋這種導演……都跟著變得神奇了起來。

拍戲出錯只是一個小插曲，劇組壓力大節奏快，很快就被大家拋到了腦後。唐修今天的戲格外折磨人，文戲武戲夾雜著，下午道具又出了點問題，拍完日程表上最後一鏡收工時已經快要晚上十二點了。

他累的不行，江橋喊他吃飯，他卻完全沒有食欲，隨便挑了個半冷不熱的盒飯就回了自己房間。

洗完熱水澡出來，一直不怎麽和他聯絡的王禹卻突然給他發了條消息。

-“小唐，你睡了嗎？”

唐修有些驚訝，回道：“沒有，前輩有事嗎？”

過了不到五分鐘，王禹就找上門來了。他手裏拿著兩張紙，從背面透過來的痕跡可以看出滿滿的字。王禹站在門口回頭看了一眼江橋那屋緊閉的房門，下意識放輕了呼吸，壓低聲道：“我能進去嗎？”

“當然。”唐修把人放進來，“怎麽了？”

王禹進屋後先打量了一下屋子裏的布局。劇組的宿舍樓很老了，建設並不具規範性，每個人房間的大小和設施都不太一樣。唐修這間臥室其實算不得好，面積小，家具也都比較舊，唯一的優點大概就是比較幹凈。

王禹把手裏的兩張紙遞給唐修，“那個，我覺得你挺對江導胃口的，所以來請你幫幫忙。上次我不是和廣然鬧了點矛盾嗎？江導一生氣說以後不用我們了，我寫了一封檢討給他，你幫我看看措辭行嗎？”

唐修聞言有點想笑。

江橋早年到底是有什麽擺譜的豐功偉績，整個圈子裏的人竟然怕他怕到這樣了。都這個世界了，演員們居然還會給導演寫檢討？

他嘆口氣，隨手接了，一邊說道：“我其實也摸不透他，但可以幫你看……”

他的聲音突然卡在了嗓子眼裏。

“怎麽了？”王禹有點緊張，“哪裏不太對？”

唐修擡頭看了他一眼，搖搖頭，“沒事沒事，又走神了，前輩坐吧。”

王禹的字很漂亮，下筆有力，結構工整，連筆也很熟練。可唐修腦海裏卻一下子回憶起昨晚看到的那張報名表，眼前的檢討和那張報名表上完全不是同一種字。

他略帶驚訝地擡起頭，“前輩的字好漂亮啊。”

王禹聞言笑了，“我還以為怎麽了呢，你一驚一乍，嚇我一跳。”

唐修一邊翻看一邊搖頭感慨，“真的很漂亮。誒，我記得面試的時候江導桌上散著一堆報名表，我好像看見過您的，那時候沒有留下什麽印象。奇怪了。”

王禹哦了一聲，“那天走廊人太多了，我被擠得胳膊都伸不開，左手正好挨著墻方便，左手劃拉的。”

唐修看了他一眼，“這樣啊。”

王禹等他看了一會之後問道：“怎麽樣，措辭沒問題吧？”

“沒什麽大問題。”唐修搖搖頭，突然又想到什麽，“對了，江導好像挺討厭人啰嗦的，你寫這麽多，要不要刪減一些，留下主要的，刪掉重覆的致歉。”

“行啊，你覺得什麽主要？”

唐修想了想，“要不然你解釋一下你和廣然爭吵的原因吧？把事情說通，誠懇一點，江導也就不會腦補出什麽很嚴重的情節了。”

王禹聞言臉色微變，“我和廣然……沒什麽大矛盾，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已，這些就不解釋了吧。”

“也行。”唐修沒堅持，只是嘆了口氣，“那天我去您那邊看了一眼，凱行哥攔著我沒讓我進，我看您傷的可不輕。”

王禹嗯了一聲，又擺手，“其實也沒什麽，廣然年輕氣盛，我這人又不會說話。”

唐修低下頭去繼續看那封檢討，餘光裏王禹依舊在打量他這間屋子，過了一會，王禹突然用漫不經心的口吻說道：“小唐，你這宿舍環境實在夠艱苦的啊，我們那撇還空了兩間臥室都比你這個敞亮，你是自己挑的宿舍嗎，怎麽挑了這麽一間？”

唐修看了他一眼，笑道：“是自己挑的。我經紀人和我說新人進組要收斂一點。”

“這樣啊。”王禹舔了舔唇，“也對。咱們劇組幾個演員都挺好說話的，但要是碰上那種脾氣大的，說不定就和你為難。”

唐修笑了笑沒再搭腔，隨手把兩頁紙捋好交給他，“差不多了。”

他沒有幫王禹做什麽大的修改，本來寫檢討這種事就很扯，依照江橋的脾氣，估計看見這玩意立刻就會冷笑一聲撕碎丟進垃圾桶。

他隨便和王禹說了說，就把人打發了。

王禹前腳走，唐修後腳就進了江橋的房間。

“導演，我有新的想法，需要你幫我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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