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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親生爹娘尋上門】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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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孟家人在屋裏享受天倫之樂時,大門外來了兩輛青帷大馬車,籲地一聲,馬停蹄。

等馬車穩了之後,一位婆子先下車,她拿了張凳子往車下放,亮眼的蜀錦小鞋往前一跨。

此時下來的是容貌秀麗的美婦,面色有點蒼白,不太有精神,眼眉間有一股急迫,她扶著婆子的手特別用力,“是這裏嗎?”

“應該是。”

“那我們……”她不想再等了。

“翎兒,先等等,我們先拜見老太傅。”即便他也很急,但禮不可失。

“你去,我要找女兒,你們官場的事我婦道人家不插手。”見禮是男人的應酬,她不好出面。

面容俊美的男子遲疑了下。

這時候馬車上又走下來一對年齡稍有差距的姊弟,怯弱的姊姊牽著體虛的弟弟,緩緩走上前。

只見這名身形窈窕的姊姊擡頭,居然與孟渺渺生得一模一樣,叫跟在馬車後頭來看熱鬧的鄉親們大吃一驚,交頭接耳的指指點點,耳語不斷。

“哇!和渺姐兒好像。”

“簡直是同一張臉……”

“不會是渺姐兒失散的姊妹吧?人家上門來尋親了……”

“有可能喔!瞧那模樣多像……”

“不過還是我們渺渺來得討喜,見人就笑,嘴甜的阿嬸、大娘直叫,笑口常開……”好奇的村民沒分沒寸,見到長得像孟渺渺的小姑娘就想摸一摸、捏一捏,他們不覺得有什麽不對,每次小丫頭都乖巧的任人掐捏,還笑著問人家手感怎麽樣,多捏幾下沒關系,不疼的。

其實疼著呢!小臉蛋兒都捏紅了,讓人怪難為情的,往後就不好意思再捏了。

不過京裏來的小姑娘太害羞了,禁不起鄉下人的熱情,嚶嚀一聲,嚇得往母親身後躲。

“娘,人好多……”他們的衣服好醜,臉好黑,兩手臟臟,一口黃板牙令人作嘔。

“別怕,他們只是覺得你好看而已。”她這女兒膽子太小了,一點也沒她昔日的威風颯爽。

“我不喜歡這裏。”她害怕地嚶嚶啜泣。

“我們就待一會兒……”找到人就走。

“你們找人嗎?”一名嗓門大的大嬸走了過來。

“是……”她還沒說完,大嬸就轉身了。

“我你喊人,很快的……”她提起嗓門,“渺渺呀!有人找你——”

“誰找我?”

清脆的少女聲音清脆如銀鈴,輕快的揚起。

正如大嬸所言,很快地,輕輕闔上的大門由內拉開,一顆頭顱探出來,圓滾滾的琉璃眼珠淘氣地轉了一圈。

百來戶的村裏人都非常熟悉了,大家也沒顧慮什麽規不規矩,怎麽方便怎麽來,沒人別別扭扭的裝秀氣。

孟渺渺和村裏每個人都處得來,他們不是打小和她玩到大的玩伴,便是看著她長大的長輩,大家早習慣她野猴似的模樣,自然是不管她怎麽擠眉弄眼作怪都會心一笑。

說句粗鄙的話,太熟了,熟到屁股長了幾根毛都一清二楚。

因此當孟渺渺擡頭一看,她有些嚇到,倒抽了口冷氣。

哎呀!我的娘,人真多,來看戲呀!

“張大嬸,您說找我……”

她才說到一半,一道身影跌跌撞撞的推開攙扶的嬤嬤,淚眼婆娑的朝她直奔而來。

“荷姐兒,我的荷姐兒,終於找到你了,我的荷姐兒……苦了你……”她的女兒呀!果然還活在世間。

“小心點走,別跌倒了……”唉!剛說就摔了。

孟渺渺伸水去扶,誰知忽地被抱住,一股很濃的中藥味從對方身上飄來,她身子一僵,不知該推開好,還是勸人別太激動,她娘都沒抱她抱得這麽緊過,快要喘不過氣。

接著她感覺自己的棉衣濕了。

古人誠不欺我,女人果然是水做的。

“這位夫人……”松松手,您抱得太緊了。

“荷姐兒,我不是夫人,我是你娘呀!你看看我,我是娘,這些年讓你受苦了……”哭得泣不成聲的蔣秀翎舍不得放手,她覺得虧欠這孩子許多許多,一輩子也還不了。

“娘?”她狐疑的喊。

是那個原身的親娘嗎?她怎麽這麽快就找來了?讓人措手不及。

長歡哥哥太不靠譜了,什麽最快三月中旬,他還拍胸脯保證絕對來得及,可今兒個是元宵節,足足早了兩個月。

“是,我是娘,你認我了,我是你親娘,我來帶你回府……”她高興得暈了頭,破涕為笑。

“不,您弄錯了,您不是我娘,我娘在屋裏,您別到處認親戚呀!”孟渺渺都想哭了,一個頭兩個大。

蔣秀翎又哭了,慌得回頭找人,“四郎、四郎,女兒不認我,她不認我,我對不起她,對不起她,都是我不好……”

“好了、好了,別哭了,有話好好說,不要嚇著孩子。她打小不在我們身邊,自是不識爹娘,你身子不好,緩著說。”扶著妻子的顧四郎細細端詳眼前的小姑娘,瘦是瘦了些,可很有精神,一張小臉白裏透紅,十分喜人。

真像。

“好,你跟她說,我們真是她的爹娘,不是喪盡天良的拐子,荷姐兒,我的女兒……”她眼中有著狂喜和慈愛。

“好,你寬心,我來說。”人都找到了,還怕她又不見嗎?紫色縫兔兒毛邊的棉襖,下著嵌青繡菊長裙,頭上簪著廉價珠花,雖然一切很簡樸,但可看出她被照顧得很好,沒受到虧待。

“嗯!你來。”她一副以夫為天的溫順模樣。

是什麽樣的人家竟能把在馬上揚鞭的巾幗英雄磋磨成面團似的人兒,再也找不回往日的恣意放縱?

顧四郎一頷首,看向小女兒的目光充滿熱切,“我是你爹,但你可能不記得我,你那時還小。”

“然後呢?”孟渺渺表面很平靜,但手心一片冰涼。

站在面前的是原身的親生爹娘,認和不認都為難。

“你很好。”他突然笑了,面有欣慰。“蓮姐兒,過來。”

“是,爹。”細細的聲音傳來,跟貓崽子叫聲差不多。

看到走近的麗色少女,孟渺渺訝然的睜大眼,大嘆遺傳學的奇妙,長得真像,跟照鏡子一樣。

“她是你的雙生姊姊顧清蓮,家族排行為二,外面的人稱她顧二小姐。你是顧清荷,排行為三,還有個小六歲的弟弟顧清真,男丁排行是六少爺。”他一一說明,仔細觀察她的反應。

此女十分鎮定,甚好。

“小豆丁。”

探出頭看的顧清真瞧見另一個姊姊,驚訝得闔不攏嘴,但是那一聲“小豆丁”讓他非常不服氣,頭一次小拳頭一握,提高比平時高一些的聲音怒……吼。

“我不是小豆丁。”

孟渺渺鼻孔一擡,“你明明就是小豆丁,我已經被人嘲笑矮了,你比我更矮,肯定是小豆丁。”

“我……我會長大,長得比你高……”他氣得漲紅臉,踮起腳尖要比高,渾然忘了害怕。

“等你長高了再說,現在的你還是小豆丁。”終於贏了一個,她要開始發育,往上生長。

看到每一個人都比他高,小豆丁……不,顧清真嘴一扁,垂下頭,“小豆丁就小豆丁,我一定會變成大豆丁。”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笑了。

豆丁、豆丁,就那麽一丁點大,不論大小都是豆丁。

“撫養你的人把你教養得很好。”一點也不遜於高門教出的大家閨秀,他們四房終於看到一些希望了。

“當然,我爹娘是世上最好的爹娘,無以倫比。”她驕傲的大聲宣示,大而有神的雙眸熠熠閃亮。

“我們也是你的爹娘。”他希望她眼中看的是他。

一個被女兒崇拜的父親。

“是嗎?”

“你不想認我們?”明明是一模一樣的臉孔,卻給他一種若和她作對下場會很慘的感覺。

“考慮。”做人不能太隨便。

“然後呢?”他環胸而笑。

孟渺渺噗嗤笑出聲,“您太逗了,學我講話。”

“你是我女兒,父女連心,你思即我思,講一樣的話不稀奇。”這女兒比他想像的更為聰慧。

顧四郎重新審視從小遺失的小女兒,內心無比的震撼,寶劍藏鋒,明珠掩華,他看得出她的獨特。

“高呀!修禪了,您都能讀心了,連我在想什麽都知道,果真比我厚顏無恥。”什麽鬼話都說得出口。

他嘴角一抽,心想這是什麽女兒呀!居然說自己厚臉皮,自吹自擂的功力堪比絕頂高手。

“不過呀!”先吊個胃口。

“不過什麽?”怪了,他怎麽有大難臨頭的不祥預兆?

她給他一個“你等著”的眼神,接著……

“爹呀!娘,快出來,土匪來了,他們要搶走你們的女兒,快拿起鍋鏟、勺子禦敵——”

“我是土匪?”顧四郎一臉錯愕。

孟渺渺突然扯開喉嚨大吼,不只她爹娘面色凝重的沖出來,連隔壁的莫放野和莫長歡也率領一群家丁到來,他們手上拿著真刀實劍,莫福則手持七尺長纓槍。

在田裏育苗的孟家三兄弟也變了臉,比誰腿長似的往家裏狂奔,就怕遲了妹妹就被人搶了。

最好笑的當屬顧清蓮、顧清真姊弟,他們大概是第一次見識到人如破鑼般發出驚人聲浪,兩人都被震住了,驚得目瞪口呆,久久無法回神。

“誰?誰敢搶我女兒?哪來的土匪連我家的渺渺也敢搶,吃了熊心豹子膽……”說起護女的兇悍,秋玉容當之無愧,她能瞬間由慈面菩薩爆發成修羅殿的夜叉。

“哇!母老虎又出現了……”一些孩童連忙散開。

“娘,我被抱住了,動不了。”氣力真大,她的骨頭都嘎吱嘎吱響,不會裂開了吧?

“去去去,你抱我女兒做什麽?男女授受不親,女女也不親,我女兒不磨鏡,你休想染指她。”當母親的比什麽都強,她硬是扳開習過武的蔣秀翎,搶回女兒。

“她是我女兒,你偷走她!”病中的蔣秀翎還想沖上前,但是後繼無力,跌入丈夫的臂彎。

“說點人話,我們聽不懂畜生話。”什麽偷,她的女兒是光明正大養大的,誰敢說一句不是?

啊!她娘……真是神人呀!她們倆絕對是親的,她也遺傳到娘的刻薄尖酸。孟渺渺眼中閃著小星星,佩服她娘潑婦罵街的高超技術。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說話藝術,受益匪淺。

“蓮姐兒,過來。”

顧四郎的做法直接而粗暴,開門見山,他再一次喊出大女兒出來做比對,這比說更多的話來得有力。

被父親一喊,回過神的顧清蓮牽著弟弟,再次溫順地出現在眾人面前,小臉白如紙。

咦!有兩個渺渺?秋玉容咕噥著哪個是妖精變的。

“娘,我是小妖精,您肯定是大妖精,我們是來自幻化山的妖精。”娘有太才,真人不露相。

“嗯!滿嘴胡謅,沒個正形的是我女兒,你的我不要。”沒青沒紫沒蹭破皮,完好無缺,很好。

“她也是我女兒,本名顧清荷,和蓮姐兒是雙生姊妹。”蔣秀翎氣弱的喊著,毫無氣勢。

“你說是就是,當我們東山村沒人呀!”秋玉容輕輕摟著女兒,細聲問著有沒有嚇著,儼然是護女心切的慈母。

“對,渺渺是我們東山村的女兒,你們不能來搶渺渺。”

“一人一個剛剛好,幹麽那麽貪心。”

“雙生姊妹了不起嗎?我家母豬阿花胎生下十二頭小豬崽,你跟它沒得比……”越說越離譜了,孩子還能分的?

一個一個的村民還是力挺自個兒村子的人,至於對著看來派頭不小的外人則抱三分保留態度。

人不親,土親,孟夫子的為人眾所皆知,難道不幫他而偏幫外來客?

“等等,各位,容我說句公道話,我們不是來搶別人的女兒,而是她本來就是我們的孩子,是還……”暗暗抹汗的顧四郎護著妻子,不讓她被推擠到。

百姓一旦失去理智就太可怕了,他們根本不講理。

眾人安靜了。

是還,不是搶。

“易地而處,將心比心,若是你們的孩子無故失蹤,長達十幾年無聲無息,是好是壞無從得知,連他是否活著也不知曉,你們不想念、不焦急,不盼著有一天能找回自己的孩子?”他動之以情,說動許多人排外的心。

“這……”

“的確是挺焦心的……”

“他也不容易,這麽多年了還能不放棄,居然找到這裏……”難為這家人了,千裏迢迢尋親。

“咱們不為難人家了,看渺渺和小姑娘長得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說不是一家人也沒人信。”瞅瞅,還真像。

村民們太多善良,容易被煽動,曾為探花郎的侍讀學士還是有幾分口才的,三、兩句便說服了群眾,讓他們產生同情弱者的同理心,即使他們做得再不對也是為了孩子。

看大夥的心有所動搖,一家之主只好跳出來。

這時候不要臉的莫長歡趁火打劫,他一聲不響的站到秋玉容母女身後,以指輕摳孟渺渺掌心。

今日之事不好解決,想來晚上是沒法帶她進城看花燈了。

看戲看得正起勁的孟渺渺嚇了一大跳,她臉紅心跳的橫了他一眼,暗啐此子色膽包天,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調戲。

不過心裏還是有點歡喜,至少他是站在她這一邊的人,不會因為她的親生父母來自京城而萌生退意。

“你來找女兒是情理所在,換成是我三日不見女兒也會心急如焚,可是你也要替我這個當父親的想一想,疼了十幾年的心肝肉硬要狠心挖起,你讓我怎麽活?”刻意不提起女兒的來歷,孟二元只說得悲切,打起悲情牌,拉起袖子掩面拭淚。

夫子落淚令人不舍呀!堂堂大男人多傷心。

孟家的門口人越聚越多,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看熱鬧的人,除了走親的村民外,村子裏大半的人都來了。

還有走得慢,被人攙扶過來的族中耆老、姍姍來遲的裏正,老宅那邊倒是沒來大人,只有幾個小的打先鋒。

瞧,王家長舌的桂花娘都自備凳子、瓜子了,一邊抖著腳一邊嗑瓜子,還能順便幫身邊的邋遢兒子擤鼻涕。

混水摸魚看能不能占點好處的也不是沒有,但畢竟是少數,孟家人在村子中挺有威望的,說的話有幾分份量。

“你活不了是你的事,霸占了我女兒十幾年不還,你以為你還有理了?不過是個鄉下地方的小老百姓而已,你還敢跟當官的爭?”

所謂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般的隊友,控制不住自個兒脾氣的蔣秀翎便是個扯後腿的。

年輕時她就是個性子火爆的爆竹頭,在父兄的寵愛下霸道任性,凡事以她講的理為主,不得反抗。

但是後院的日子磨去她的棱角,消磨了她的鬥志,加上沒有得力的娘家當靠山,她漸漸勢單力薄,在絕對的孝道前她只能退讓,只能妥協,只能收起以在的利刺當個賢妻孝媳。

生孩子傷了身子,長年臥床,原本習武之身的優勢蕩然無存,她開始力不從心,無能為力,眼看著大房、二房、三房的妯娌欺上門,護不住孩子的她只能眼睜睜看無助的兒女受盡委屈。

這些年她真是受夠窩囊氣了,同宗的親族欺負她也就算了,犄角旮旯出來的窮酸秀才也敢給她臉色看,她真的忍不下去了,昔日的蠻橫一下子爆發出來,言語毫不客氣。

她只想傷人,不計後果。

“翎兒,少說一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們是來帶孩子的,不是來與人起爭執、結仇的。

可惜顧四郎的用心妻子感受不到,她眼中全是怒火,看到和顧清蓮生得一模一樣的女兒全心依賴著另一個女人,管那人喊娘,“母女”倆親昵的相偎,這情景深深地刺痛她的眼。

那是她的女兒呀!為什麽管別人叫娘?她才是親娘,十月懷胎將人生下來的,誰也別想搶走。

她此時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她要把女兒要回來,不擇手段,不計一切代價。

“夫人這話言重了,不才雖然沒什麽成就,但也有功名在身,請勿羞辱讀書人的風骨。”孟二元搬出秀才身份,雖是螢火之光,卻也有嚇阻之力,見官可以不跪。

孟家三個兒子一字排開,站在父親身後,他們是孟家的三根柱子,守護著所愛的家人。光這三個就氣勢洶洶了,十分攝人。

“我不管什麽言不言重,今天你們若不讓我帶走女兒,咱們就對簿公堂!有我們錦陽侯府在,教你有命進,沒命出……”她要他們一個個都不好過,如同她多年來受的煎熬。

“你……”無理取鬧。

“翎兒,住口。”她是來添亂的不成?

丈夫一喝,蔣秀翎更狠的狠話一收,眼中蓄滿不甘心的淚水和怨恨,她將孟家眾人當成事事刁難她的婆婆和妯娌,恨到不行,想狠狠咬開他們咽喉,用鞭子抽打。

眼見著情形即將失控,兩方各不退讓,在老管家的護送下,一道還算健朗的身影走至對峙人馬的中間。

“容老夫說句公道話可好?”這些孩子呀!太會鬧事了,逼得收山多年的莫放野不得不出面。

“您是……”這位眼含光芒的老者看來很面熟。

“呵……呵……顧探花,你不記得老朽了嗎?當年的探花郎還是我點的,你貴人多忘事呀!”當時皇上正巧身子不適,由他代為選出三甲。

顧四郎驚訝地把雙眼睜大:“您……您是莫太傅?”

太傅居然在這裏!他還未來得及拜訪。

“這兒人多,別給人看笑話了,進屋裏說。”家醜不可外揚,不好將家事攤在太陽底下。

“是!是!都聽老太傅的,”他打恭作揖,跟著莫放野往裏走,臉上的驚色猶然未退。

率先走入孟家宅子的莫放野咳了一聲,發怔中的孟二元為之一震,搖頭苦笑,也尾隨其後。

他知道隔壁的祖孫必定出身不凡,那通身的氣派遮掩不了,但沒想到會這般顯赫,說是皇帝近臣也不為過。

“那邊跟我很像的楞頭妞,還不扶你娘進來,外面冷著呢!小心凍著了。”怎麽傻成這樣,一動也不動,如木頭偶人要人牽線一扯。

“荷姐兒……”她心裏還是有親娘。

“我不是楞頭妞……”憋著氣的顧清蓮漲紅臉,小聲的反駁,她只是話少不是呆。

“快點,冷死了,我最怕冷了,再不進來就要關門了,把你們凍死在外頭。”孟渺渺按頸吐舌,做出凍死鬼的模樣嚇人。

一聽不讓他們入內,不等大女兒扶了,蔣秀翎一手捉一個兒女,賣力的往門內走,看得孟渺渺好笑又心酸。

“還冷?不是給你做了兔毛帽、羊皮襖、塞了棉花的棉褲和牛皮靴子。你的脖圍呢?為什麽不圍著?要是再著涼,看我不灌你十碗、八碗熱姜湯…”

看著邊走邊戳、嘀嘀咕咕的農家婦人,顧清蓮忽生羨慕,為何她娘不像人家的娘會嘮叨兩句,不管對錯總站在她身邊,為她挺身而出……

莫太傅是帝師。

當年沒人看好皇上稱帝,幾個皇子分黨派,搶著人脈、錢財資源,李才人所出的小皇子才七、八歲,自然沒人想得到他,不用爭就被孤立了,幾個黨派跳過他和其他人結盟。

那時候莫放野還是個青澀的新進進土,二十幾歲的熱血青年,有抱負、有才幹,有著報效國家的忠誠,看到孤零零的小皇子無人教授而躲在墻角,便自告奮勇要當他的老師。

幾年過去了,當初爭得你死我活的皇子因黨派之爭而陸續落馬,不是意外身亡便是被囚禁,連太子也死於毒殺,十幾個皇子死得只剩五、六個,還是不中用的那幾個,皇室宗族日漸雕落。

這時候被人忽略的小皇子嶄露頭角,在莫放野用心的教導下入主東宮,成為皇子第一人。

因為太多兒子殞落了,身心俱乏的先帝傷透了心,不到四十就早早辭世,皇上繼位時才十六歲,被稱少帝。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皇上一上位不久便封自己的老師為太傅,可不經通報進出皇宮,見帝不跪,還給了他內閣大學士之高位,允許進言,參與政事,禦賜“帝師”之榮。

前幾年莫放野小心翼翼的扶佐皇上站穩腳跟,那時他已知從龍之功並不好得,有意尋求外放,當一方治吏大使。

可皇上不允,又多留了他幾年。

而後他發現長子的功利心太重有心壓壓他,便讓皇上放長子到地方上歷練,父子倆因這件事吵得很兇,終於有了裂縫。

接著幾個兒子陸續長大,除了三子掌管府中庶務外,其他兩子都入朝為官,於是他萌生退意,給小輩讓路。

真正落實的那次是鄰國送來十名美女給皇上,見色心喜的皇上勾久不顧勸阻全納入後宮,連著數日不早朝,縱情魚水之歡,從早到晚不停的與美同歡,還借助藥物助性。

身為帝師,莫放野義無反顧的進宮,他將赤身裸體的皇上從正在承歡的嬪妃身上扯落,以老師的身份重罵皇上幾句,在皇上沒回過神前憤而辭官,最後掛冠而去。

在興頭上被打斷,皇上也不高興,他自認是九五之尊,一個臣子怎能恃寵而驕指著他的鼻子罵他昏君?皇上很火大,決定冷冷如師如父的帝師。

只是幾年過去,皇上發現政務越來越難推動,底下的臣子們各有異心,一個個皇子也長大了,他們跟他以前的兄弟一樣想謀奪他的帝位,身邊無人可商量的皇上又想起對他愛護有加的帝師。

可惜當他宣人入宮時,莫放野早一步出京了,他沒告知任何人,就帶著管家、廚娘、幾名護衛,以及他最疼愛的長孫,幾人急匆匆的離開,皇上才懊惱錯待一心為他著想的老師。

沒人料想得到他會落腳在千裏外的小村落,看顧四郎態度恭敬的跟在他身後,可見他的地位有多高,即便離京多年仍不容小覷,冷銳的眸光仍能精準地將人穿透。

“顧探花……”

“不敢,不敢,太傅大人喊我四郎即可,或是我的字永貞。”皇上的夫子他豈敢怠慢。

“現在不在京裏,你也別弄那一套繁文縟節了,跟大家一起喊我老爺子就好。”他隨興的揮揮手,不擺架子。

“是的,老爺子。”他彎身一揖,改不了官場作風。

“罷、罷,一堆迂腐。”他咕噥。

顧四郎沈著面乖乖挨訓。

“聽說你是為尋女而來?”這兩個丫頭長得還真像,乍一看還以為眼花了,一個分成兩個。

“是的,小女失散已久,我與家人遍尋不著,幾乎心力交瘁。”

那麽小的孩子被人抱走了,可想而知會遭遇什麽,不是被賣了便是飽受磨難,哪有什麽好下場。

他們巴望著孩子能被好人家收養,不求錦衣玉食,但至少衣食無缺,可是這種可能性有多高。

隨著一年一年過去,希望越來越渺茫,他們雖沒放棄找人,但也知道找回來的機會如大海撈針,但憑運氣。

“你們如何得知孟家的女兒便是你們丟失的孩子?”了若指掌的莫放野佯裝不知情的問道。

“是太仆寺卿夫人匆匆過府,問我家蓮姐兒在不在府中,一見蓮姐兒在一旁侍奉湯藥,便與拙荊提起她府上的嬤嬤見到一位與小女極其相似的小姑娘,問我們當初生的是雙生女還是龍鳳胎。”當下一聽,他們都驚住了。

“所以就迫不及待地趕來認親?”他打趣著,也有數落意味,誰家大過年的往外跑?又不是奔喪。

顧四郎尷然訕笑,“一急就沒顧忌太多,只想著能早點見到,我們怕又是空歡喜一場。”

接到消息,他們哪還坐得住,稍微收拾一下行裝就想走,可身為顧家子孫哪能不守歲,遲了幾日才啟程。

“你家老頑固能點頭?”他笑得有點惡意。

錦陽侯府的爵位早幾年就傳給顧府大兒子,顧大郎是現任侯爺,而他爹則為老侯爺,老妻升為老夫人。

老侯爺對府中事務是真放手,完全不管事,因為侯府已經敗得差不多了,也沒什麽好管,他帶著幾名年輕貌美的小妾住在別院鮮少回府,也就逢年過節回去待幾日,應應景,露個臉,表示他還健在。

莫放野口中的老頑固指的就是老侯爺,他自個兒是個不守規矩的人,卻給子孫立一堆不得不從的規矩,要是稍微違背便家法侍候,打得皮開肉綻是小事,有的還被打折了腿,逐出家門。

顧四郎一哂,“我……我說夫人的病又犯了,太醫老看不好,便想尋民間大夫瞧一瞧……”

還沒說完,莫放野揚手一止,“曉得了,你騙老侯爺、老夫人說要給媳婦治病這才脫身的是吧!”

“是的,老爺子,您老睿智。”他一頭汗,外頭冷風颼颼,他卻覺得一臉熱,臊的呀!

“不是我睿智,是你處事太糊塗,也不瞧瞧這天兒還沒化凍呢,居然敢帶著你媳婦到處跑!找女兒很重要,可也要看看自己負不負荷得了,要是有個一、二,你讓那兩個小的怎麽過活?”他指著偎在蔣秀翎身邊的顧清蓮、顧清真。

劈頭一陣臭罵,顧四郎只得陪笑,他也是百般不願意,想著自己偷偷出京就好,誰知妻子死活不依,抱病也要跟,他才出此下策帶上一家人,要死也死一塊。

“渺渺,過來。”莫放野一招手,顯得和藹可親,笑臉像朵菊花,開得可盛了。

“莫爺爺,您又年輕了十歲,越活越回去了。”她面上笑著,但心裏腹誹,老奸巨滑,這裏最狡猾的人就是他了,瞧他那張笑面之下不知又要陷害誰了,她要小心應對。

“呿!就你嘴甜,老哄著老頭子開心。一會兒我要吃醬醋肉片和水煮魚,再弄個什麽溫泉蛋,要熟不熟的軟蛋黃最合我老人家牙口。”牙不行了,只能吃軟物。

果然又來算計她,他幾時成了“吃貨”?“莫爺爺想吃什麽,我娘會弄。”

“你不自己下廚?”他一睨。

孟渺渺笑得特別天真無邪,“您想中毒或洗腸胃大可來找我,包管您一口下肚立即升天。”她只能“說”一口好菜。

“罷了,說正事,你也看得出自個兒和顧二小姐容貌相似,說不是姊妹你也不信吧!所以我只問這爹娘你認不認。”他言下之意似有轉圜,且看她意願,有事他兜著。

一下子成為所有人註目的對象,孟渺渺也陷入兩難,一邊是養大她的爹娘,對她疼寵有加,從小到大有應必求,如果可以,她希望永遠當他們的女兒陪伴左右。

但另一邊又是有生恩的親生父母,看他們期盼的眼神,兩手交握的殷盼和熱切,她又不好太明確地拒絕,畢竟生她的娘拖著病體前來,兩夫妻十餘年不遺餘力的尋人,冒著挨家法的風險前來認親,她非鐵石心腸,還是有些同情和動容。

她不是原主,沒有非要認祖歸宗的血脈糾結,真正和她相處多年的是東山村家人,深厚感情不在話下,那是深入骨髓的,拔也拔不掉,對她而言那才是至親,無關血緣。

然而顧府爹娘也不能說舍棄就舍棄,那是血脈的相連,欲斷還連,絲線般緊緊交纏。

“爹,娘,您們認為呢?”她把麻煩丟給孟二元與秋玉容,向來如此,誰叫她是個被嬌慣大的女兒。

到女兒一如往常的依賴,孟二元夫妻既安心又有一些感傷,“當年我們的確有一個女兒,但出生不到十二日便死於痢疾,我們向人借了驢車到府城就醫,可是剛到不久,尚未用藥便沒了……”

當時他們傷心欲絕,帶著孩子返家,因未足年的孩子是不能下葬祖先墳地,得地另行安葬,因此他們只能偷偷摸摸的做,以免孩子魂魄無所依歸。

當墳土剛填平時,驢車那邊傳來細如貓叫的嬰啼聲,兩人既驚且懼,以為孩子不肯入土為安來找他們了。

哭聲不斷,哭得令人不舍,夫妻倆相看一眼,決定尋聲去瞧一瞧,結果發現孩子的哭聲是從驢車上的空籮筐裏傳出來。

懷著不安的心情打開一看,裏面竟是哭得滿臉通紅的小娃兒,似乎餓了很久,瘦瘦小小的,不比他們的孩子大多少。

不忍心孩子挨餓的秋玉容便餵起奶來,剛生完孩子的她奶量豐足,小娃兒小嘴一嘟一嘟的吸起奶,吸得好不起勁。

當下他們欣喜若狂,愛上了這個孩子,發現是名女嬰,兩個人同時認為是死去的女兒回來找他們了,幹是興沖沖地抱回去養。

“……你小時候真的很可愛,長長的睫毛眨呀眨的,一逗就笑,吃什麽從不挑食,我和你娘一看你笑,心都化了……”回想著女兒過去的種種成長模樣,孟二元笑中帶著淚光。

“爹,我不走,陪著您。”她的爹會心碎的,他那麽寵她,她怎麽能轉頭喊他人爹。

有人歡喜就有人傷心,顧四郎和妻子卻是心中一痛,近在咫尺的女兒相見不相認,情何以堪?

“傻丫頭,爹的乖女兒。”還是女兒貼心呀!

“娘,您說過不會不要我的,說話要算話。”她要爹和娘、大哥、二哥、三哥,他們六口才是一家人。

秋玉容一怔,隨即淚水盈眶,“你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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