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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舊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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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沈宴清, 虞錦縱使存著心事, 也還是得若無其事地繼續享受圍獵。

姜離早先來差人稟過話,說弄了些野味,邀闔宮一道去嘗個鮮。虞錦瞧瞧也差不多是用晚膳的時辰了, 就直接往姜離那邊去。

說起來, 她近來見後宮的時候總會有些尷尬。因為掐指數算,她穿回來已經有一年了,這一年之中她偶爾會找他們喝喝茶解解悶兒, 但沒一次正經睡過。

她這樣, 他們當然覺得奇怪,每每見面都要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地跟她獻殷勤, 搞得她應接不暇。

當中她其實也動搖過,想想身在這個年代,位高權重者追求真愛好像與和其他人享受床笫之歡也不沖突, 她事先臨幸過誰, 日後那個“真愛”也都不能介意。

後來卻發現,她自己睡不下去。

二十一世紀在潛移默化間把她的感情觀改變了, 她現在一想面前這個人不是她喜歡的類型就睡不下去, 無法再簡單粗暴地像上一世一樣享受最原始的歡愉。

所以她近來已經有點躲著後宮了, 避免在他們大獻殷勤時心生尷尬。

相比之下, 反倒是與楚傾的相處詭異地更加輕松——他們誰也不會想和對方有點什麽,有事說事, 簡簡單單。

好在像一起小聚這種時候大家都不會太殷勤, 畢竟人多, 不約而同地都會端著些。

於是一頓燒烤吃得倒也有趣。姜離很會把握氣氛,沒讓人直接把東西烤好送進帳中,而是在帳外架了篝火,大家圍著篝火落座,宮人直接在火上烤東西。

除卻烤物,還有熱酒。這就比平日在宮中常飲的果酒烈一些,有暖身之效,虞錦一口下去就覺得身上由內而外地熱了一陣。

酒過三巡,幾分熱鬧起來。幾人平日相處原也算和睦,起碼面上能和,當下就說起了今日出去跑馬的趣事。

顧文淩頗有些遺憾地說自己路過一片空地,恰好見到鹿群經過,可惜他不會射箭,不然真想打兩只鹿回來。

說罷他仰首飲酒,旁邊有人笑道:“禦子不會射箭,元君可會。臣今天見元君打了鹿呢,箭無虛發——鹿群過去得多快?他三箭出去就是三頭鹿。”

顧文淩眉心輕跳,放下酒盞瞟他一眼:“你怕是喝多了,元君哪來的弓箭?”

那人似乎對他的情緒毫無察覺,隨口笑答:“與隨出去護駕的侍衛借的唄。”

這話說得氣氛都冷下去。宮裏的男人不該碰這些東西,這人偏要在女皇跟前提,誰都知道是什麽意思。

一時間數道目光都小心地看向女皇,女皇目光垂在手中捧著的熱酒中,銜笑聽完,似乎沒意識到什麽不妥,只側首問旁邊:“元君呢?”

姜離先接了口,笑說:“元君素來不喜這樣的熱鬧,約是沒心思過來。”

鄴風跟著稟話:“元君似有身體不適,回來後傳了太醫,還把楚休叫過去了。”

女皇頷一頷首:“那讓太醫好生照料。圍場比宮裏更冷些,別把小病拖成大病。”

她這樣說,方才那人不免悻悻,悶頭吃了口剛送進碟子裏的烤羊肉就不再說話。

姜離也不再說話,兀自抿了口酒,拊掌傳話,著人來舞劍助興。

這回舞劍的是宮中女官,英姿颯爽,婉若游龍。但不知是不是飲了酒讓人腦子亂的緣故,虞錦看著她們,莫名其妙地想到楚傾。

她其實從沒看過楚傾舞劍,只聽人提過幾回。現下她卻在不住地想象,他舞劍該是什麽樣子。

他彎弓獵鹿又是什麽樣子呢?

他一個芝蘭玉樹般的男人,平日裏溫文爾雅,她還真有點想不出他做這些事是什麽模樣。

小聚散去時天色已全黑,虞錦喝得有點多了,腳下發飄。

所幸姜離的帳子離她所住的大帳也不遠,她搭著鄴風的手走著,不多時就已看見了那頂繡著金紋的帳頂。

然身邊正經過的帳子卻讓她腳下頓了頓,一股莫名的情緒從她心底往上頂,竊竊低語地與她說:進去看看吧。

進去看看吧,你都知道他病了,又從門口經過,出於客氣也該進去看看。

進去看看吧,你們已經很熟悉了。

進去看看吧,只當是同事之間打個招呼呢?

虞錦在酒精沖撞出的迷糊中猶如著魔,一壁輕扯著哈欠,一壁揭開了帳簾。

外帳裏沒有人,走進中帳,兩名宮侍趕忙施禮:“陛下聖安。”

於是內帳裏語聲驟停,唰地一靜。

鄴風揭開內帳帳簾的時候,楚傾剛將中褲褲腳放下,卻不及穿上外袍,只一身雪色中衣坐在床邊。他想起身見禮,施力間身形卻一歪,所幸被楚休扶住。

“……陛下。”他有些局促地頷了頷首,虞錦點了點頭,楚休扶他坐回去。

她站在門口打量了他兩眼,自顧自解釋:“朕聽說元君病了,剛好路過,過來看看。”

他道了聲謝。

她走向他,遲鈍地想起他剛才站不穩,眉頭微鎖:“可是今天出去跑馬傷了腿麽?”

“沒有。”他立刻否認,像是怕她自此不許他再去跑馬了。

楚休不滿地皺眉:“什麽沒有?分明就是。這麽冷的天非要這樣折騰,舊疾能不犯嗎?”

“……舊疾?”虞錦神思一震,酒勁驟退三分。

他出身綺羅,哪裏會有腿上的舊疾呢?如果有,那就是去年那場長跪留下的。

楚傾啞音開口:“臣沒事。”

“你又逞什麽強!”她突然被他這句話激出了火氣。

“彎弓獵鹿?箭無虛發?誰會在乎你會不會那些!”她喝道。

她其實想說,你這樣硬撐又是給誰看呢?你就不能好好養著,對自己好一點?

你這種自虐式的逞強,還不如記仇恨我來得實在!

但不知道為什麽,好好的話說出口就變了味。

楚傾神情僵住,接著,虞錦眼看他眼底的光芒一分分變得黯淡。

他說:“臣日後不會了。”

頓了頓,又說:“陛下恕罪。”

她說得對,誰會在乎他會不會那些?

那些是當下男人碰都不該碰的東西,就是開明如先皇,聽說他竟然曾學過那些時臉色也有些覆雜,繃了許久才勉為其難地誇出一句:“也好,有幾分先時男子的風範。”

而她,自然更不會喜歡。這種事落到她耳朵裏,她不怪罪就已不易。

可他其實也並沒有想逞強,只是覺得縱馬射獵實在暢快。

他的一生也沒有多少這樣的暢快。

但她既不高興他去,他日後不再去了便是。

“你真是……”虞錦還想再罵,但越看他越是罵不出來。

大約是在養病的緣故,他平日總以玉冠整齊束著的發髻散下來,墨色的長發垂在白色中衣上,襯得病中的膚色愈發蒼白。

這種蒼白彰顯著虛弱 ,讓人不忍苛責。

她的話就這樣被卡在嗓子裏,一股後悔旋即返了上來。

剛才她在做什麽呢?她口口聲聲罵他,怪他逞強作死,潛意識裏不過是以此逃避自己對他造成的傷害。

她本是來探病的,卻只因想讓自己心裏舒服一點,逼得病人一句句跟她認錯。

虞錦說不下去了,緩著氣又上前兩步,坐到床尾的位置。

打量著他開口,她的語氣仍含著殘存的生硬:“你喜歡騎馬射箭是不是?”

“沒有。”他淡漠地否認掉了,頓了頓,又說,“獵來的那三只鹿,臣會讓人埋了。”

就當沒獵過。

她聽出他在跟她表態。

她黛眉挑起:“埋了做什麽?讓人做個護膝給你不是正好?免得下回騎馬再凍著。”

下回?

他揉著膝蓋的手停了,偏過頭來看她。

便看到她正襟危坐,臉上尋不到一絲一毫的笑意,沈肅得像在朝上議政。

說話的語氣也仍不和善:“馴獸司有番邦剛獻進來的好馬,回頭讓他們挑一匹來給你。至於弓箭……”

她頓聲想了想:“明天去朕那裏,你自己挑順手的來用。”

“?”楚傾聽著她的話,一分分皺起眉。

她前後的反差太大,讓他摸不清她到底什麽意思。探她的態度,就聽她心裏在籲氣:“呼……行了,這回像探病的態度了吧?”

視線一觸,他又聽她揶揄:“哎你別這樣看著我……不就一匹馬一把弓嗎?你這麽忐忑不安弄得像我總欺負你似的。”

他驀然意識到自己的神情不妥,忙將目光收了回來。

定一定神,他又想笑。

她若現在在想這些,那方才是什麽刀子嘴豆腐心?

他想得神思一滯。

——刀子嘴豆腐心,他怎麽會把這種詞用到她身上。

床尾坐著的人打了個哈欠,他屏了屏息,再度看她:“陛下喝酒了?”

哈欠還沒打完的虞錦抽神點頭,算是給了他一個答案。

他釋然,當她的前後反覆有了解釋。然後親手拎起床邊小桌上的瓷壺,倒了杯茶給她。

喝完酒容易口渴,她自然而然地接過去喝了兩口,接著又說:“明日一早朕要和工部議事,你午後過來吧。或者傍晚也行,朕下午見完大理寺官員就沒事了。”

“?”他再度看她。

她好像並沒有像他剛才所以為的那樣喝高,細致的安排在向他證明,她清醒著呢。

他的好奇有點壓不住了,看著她的從容不迫,愈發想探究出個所以然來。

他迎上她的眼睛,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她問:“陛下並不介意臣騎馬射箭?”

問罷,旋即凝神探她的心思。

虞錦被問得皺眉,又被醉意一攪,心裏吐槽如彈幕:

“我介意啊?不然我說這麽多幹什麽?你腦子有問題嗎?”

“讓你跪一夜是我不對,但你有沒有後遺癥你心裏沒點數嗎?”

“多大個人了還不知道保重身體,你三歲半嗎?”

“你再為這個把自己作病一次,你看我還管不管你!”

“我意見大了好吧!”

她邊想邊在心裏措辭,想怎麽把這個意思嚴肅地表達出來,想好後定睛一看,卻見他正似笑非笑地將臉別開。

怎麽回事,不是他問的嗎?他到底想不想要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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