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然閉目靠著那白玉床的床尾而坐，將流雲刀輕輕放在膝頭，單手緩緩托起法陣，流光溢彩的淡藍法陣中，夾雜著他微微輕咳，以及離沐天驚詫的目光。

“顧幫主，你不能留在這裏！這裏只是死路一條！”

顧雲然的目光卻帶著一切釋然的笑，悠然低嘆：“我多年心疾，早在我幼年時，郎中便斷定我活不過十歲，我卻在每一日都掙紮在生死邊緣的境地下，活了這麽多年，還經歷了無數江湖風雨，早已知足。”

言罷他停了停，又道：“當年我與風無痕一同跳入天池企圖同歸於盡時，這條命便該留在這裏，是魔尊借了我這條命完成契約，如今契約完成，而我……”

他緩緩搖頭，大地的震動更強烈了，“而我這條命，終是該歸還這裏了……”

“顧幫主，你……”離沐天想要說話，卻說不下去了，周圍的法陣帶動著他的身子不斷上升，那種無能為力的絕望，讓人窒息。

“去吧，請轉告蘇掌門，不必介懷，姑且當做當年長白山一戰時，我便與風無痕一同死了。顧雲然只能為天下而死，卻絕不會死於病榻。”

言罷，他輕輕閉上眼簾，不再言語，眼前的藍色法陣飛速旋轉上升，帶著法陣中的黑衣男子。而他始終如一座雕像般，穩穩鎮守於這天池之底，伴著他的流雲刀，成為一個不朽的傳奇。

長白山西麓，雲雪晴操縱冰陣阻擋著越來越近的火焰，大火凜冽中已看不到尹情俠的身影，唯有焱魔獸高大的身軀咆哮著，它足下的天池弟子，就如同地面上的螻蟻。在焱魔獸的左右突擊下，天山弟子勢如破竹，一路沖上西麓山崗，尹情俠以一敵多，完全隱沒在數不盡的天山弟子中，而此時的焱魔獸，如一頭興奮過頭的大象，咆哮跳躍著甩開身後的一眾凡人，向這山崗最高處奔跑過來。

雲雪晴詫異於這個頭龐大兇悍的大型生物竟然跑起來也如此靈巧，同時意識到倘若它真的沖過來，別說自己，連同這半邊長白山脈只怕都要灰飛煙滅了。

便在這時，忽然身後一束清光閃過，她驚詫回頭，卻見那白璧無瑕的雪地上，此刻竟多了一名黑衣黑披風的少年，神色冷冷，目光卻十分活絡靈動。

她的師弟，蘇逸清。

“逸清？你你你怎麽來了？！”她簡直比看到那焱魔獸還要驚駭，這等危險境地，蘇逸清這小家夥竟然不分青紅皂白的跑過來，天哪，這要是掉了一根狐貍毛，她要拿什麽去賠給掌門師兄！她瞬間覺得自己壓力比這長白山還大。

蘇逸清顯然不知她心中所想，當下只微微側頭，笑了笑，道：“師姐，我來幫你。”言罷便不再說其他，而是身子化作一道白光，竟向那遠處的焱魔獸沖了過去。

雲雪晴大驚之下想要阻止已經不及，更何況還要維系身邊的法陣，不讓烈火蔓延至山上。只看到遠處的蘇逸清身影穩穩停在半空，傲立於焱魔獸的前方。

那原本如兇神惡煞般左右突擊的焱魔獸此時見到蘇逸清的身影，竟突然頓住了身形，而是微微昂起巨大的頭顱，好奇地觀望面前這個少年，似乎從這少年身上，察覺到與先前那些凡人不一樣的氣質。

蘇逸清似乎向那焱魔獸說了什麽，又點了點頭，隨即只見那焱魔獸晃了晃巨大的腦袋，像是不理解般怒吼一聲，擡起足有一座城樓大的獸爪便撲了上去。蘇逸清靈巧地一個轉身閃開，掌間五指已不知何時化為狐爪。

雲雪晴看得心驚，此時已顧不得其他，當下飛身到蘇逸清另一側，長劍淩空劃下法陣，便向焱魔獸阻去，那焱魔獸的大腦袋又擺向她，低吼一聲，再次沖來。面對這非人力可抗的魔獸，她覺得自己像是激發出了最大的潛質，此刻早已忘了害怕，幾乎是本能地，與蘇逸清配合著，同鬥焱魔獸。

慢慢地她發現，焱魔獸雖然體型龐大駭人、舉手擡足間都有著萬鈞之力，然而卻也有著一個龐然大物該有的缺點，那便是反應不夠迅速，除了俯仰之間口鼻噴出火焰外，它奔跑跳躍的速度並不快，這就比較容易給人可趁之機。

她與蘇逸清兩個，一左一右不斷牽制著焱魔獸的註意力，無論如何她也難以想象，自己一介弱女子如今對抗起這等巨獸來，竟然也能獨當一面，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們只能牽制焱魔獸不去攻擊其他天池弟子，讓尹情俠帶領弟子專心作戰，卻無法阻止焱魔獸噴出的火焰繼續蔓延在長白山。時候一久，她漸漸發現，雖然自己與蘇逸清都能夠起到牽引焱魔獸的作用，但似乎焱魔獸這個大家夥對蘇逸清更感興趣，幾度撇開自己追著他狂吼奔跑，甚至有那麽一刻，她從焱魔獸那不大容易分辨表情的巨大臉龐上看到的不是憤怒，而像是一種玩鬧嬉戲的神情，她心道果然是走獸類的家夥比較容易溝通麽。然而就在下一刻，她還來不及想個法子控制住焱魔獸時，卻見蘇逸清飛身而起，化作一道白光，身形卻是向著南邊掠去，而那焱魔獸竟也跟著蘇逸清一路奔跑而去，仿佛她這個人完全不存在似得，這讓她除了松了一口氣外，還帶著一絲挫敗感。

經歷了一場劇鬥又短暫的放松後，她覺得全身都像脫了力般，心中擔憂蘇逸清，想要提氣追上去，卻驀然發覺這西麓山頭的四周，早已皆被大火包圍，唯有遠處火焰盡頭的那些攢動的人影，是依舊與天山派對峙的天池弟子。她顧不得去拯救蘇逸清了，當下手中長劍淩空劃下冰陣，靈力凝聚，阻擋肆虐蔓延的大火。

慢慢地，她發現這並非尋常山火，從這焱魔獸口中吐出的，竟是來自天外的九天離火，尋常的仙妖法術竟奈何它不得，火勢的包圍圈逐漸縮小，此時已燃上山頭。

她忽然泛起一絲來自心底的悲涼，好在遠處尹情俠所在的那片戰場已脫離的大火範圍。她擡起頭，遠遠看到尹情俠回過頭來相望，似是想要沖過來，卻被無數的天山弟子圍住。她用力搖頭，示意他千萬不要過來，這種情況之下，自然是逃得一個是一個。

不知為何，只剩下自己一個人苦苦支撐法陣時，她反倒覺得內心平靜了些許。

長白山南麓，同樣在交相映輝的法陣下，阿瑪蘿終於敗下陣來，支離破碎的碧綠色毒陣猶如一場碎了的夢，她跌坐在那陣法中央，仰頭望向依舊玉樹臨風從容而立的蘇逸風，竟然開口笑了。

“蘇掌門，我早知這一日，只是你可知道，這最後一種毒，是留給我自己的。”

她面色慘白，纖纖玉指的指尖隱隱有碧綠色的氣息流動，剛才那一座陣法被摧毀的剎那，她竟給自己下了毒。

“你這又是何苦？”蘇逸風的聲音帶著淡淡的嘆息，成王敗寇他見得多了，不過卻是頭一次在這樣的場合下面對一位女子。

阿瑪蘿揚起依舊明艷照人的臉，甚至那一刻，她的容貌更美了，“蘇掌門，不知你心裏是否曾愛著一個人，或是恨著一個人，愛他到勝過自己，同時卻又恨不得他死，等到他真的死了，你才終於發現，所做的一切早已沒有意義。”

“愛著一個人，恨著一個人……”蘇逸風默念她的話，思緒回到那久遠得幾乎早已回不去的歲月。

阿瑪蘿的面色變得略略蒼白，語聲清幽：“早在多年前，天山派便已氣數將近，什麽一統江湖，什麽攻占天池，對我阿瑪蘿一介女流而言，沒有任何意義，我不過是想完成那個人的心願，再登一次天池絕頂罷了。蘇掌門亦不必介懷，這一條路，我阿瑪蘿早已為自己選好。”

蘇逸風若有所思，沈默半晌，方嘆：“倘若金護法在世，真的希望看到你如此麽？”

阿瑪蘿怔了怔，卻忽而慘笑：“蘇掌門，你可知其實有時候，別人沒有你想象的那般在意你。”

別人沒有你想象的那般在意你……蘇逸風心裏默念著這句話，搖頭笑了，那笑中帶著無盡的無奈淒涼。縱橫江湖這些許年來，他又何嘗不知世態炎涼人情冷暖，那些刻骨銘心愛過的恨過的，其實也只存在於想象中。

“所以，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路，自己的路，自然要笑著走完……”阿瑪蘿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幾乎弱不可聞，閉上那燦若桃花的雙目，蒼白的唇邊留下一絲鮮血，終於再也不動，就如同一朵嬌艷盛開的牡丹，在最燦爛艷麗的時分枯萎，徒留一片荒煙衰草。

蘇逸風靜靜看著已經沒有呼吸的美麗女子，一時竟說不出話。

遠處，焱魔獸的火光越來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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