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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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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鍋單調的聲音在寂靜的屋內回響。

夜是如此黑,如此暗,可都比不上秋霞內心的陰暗。

乍然失去患難相交的朋友,她覺得異常孤獨和傷心。

早就過了收工的時間,但她無法走進工房,走進廚房。無法面對不再有朋友笑語的場所,因此,她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這裏一一作坊。

只有在這裏,把心思全部傾註在玉石上,她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才能忘掉其他的事,振作起來。

本來按照規矩,收工後工匠不得私留作坊內,可今天她沒有走,借口手中的活沒做完,要護衛允許她留下。

令她詫異的是,不久後總管來了,卻沒有強迫她離開,只是吩咐護衛不要幹涉她,隨後邊關出來了,不僅為她送來火盆,還給她送來了晚飯。

看著不再嚴厲的總管和笑嘻嘻的邊關,她暗自感慨,雖然命運多舛,可身邊還是有很多好人,她希望穆懷遠不要因此而責怪總管和邊關。

拿起手中做了一半的玉石,她繼續打磨,這是塊戈壁料,經過她精心的洗磨切割,現在厚厚的璞已經變得很薄很淡,表面不再粗糙,從內透出一種黃色光芒。

忽然,臺面上的燈火閃了閃,她知道有人來了,忙直起腰,轉過身來。

令她吃驚的是,進來的人是穆懷遠。

“我很幸運,你果真還在這兒。”他面帶微笑地走來,將雙手捧著的大石頭放在臺上,說:“這是我剛得到的一塊玉石,正想找你看看,看是否真如我所想,是塊上等岫玉。”

他不是來興師問罪的!

秋霞心中暗自松了口氣,但沒有回答他,只是盯著那塊石頭看。因為他讓燕兒和玉蟬被人公然從這裏帶走,她很難原諒他。

“我知道你累了,可這塊玉石很重要,如果我的判斷沒錯,它會是我們的主要玉材。所以,你願不願多辛苦點,幫我洗磨一下,看看它質地如何?”

秋霞擡起眼看了看他,被他懇求的目光撼動。

她確實氣他,他不僅縱容他的朋友從這裏搶人,還將她撞暈一一呃,雖然是她自己撞上了他,可他不該在那個時候忽然擋住她的路,讓她連最後跟朋友道別、問明真相的機會都沒有!

可現在,他拿了塊玉石來,還用謙卑的語氣請求她幫忙,她怎麽能夠拒絕他?

說到底,他是她的主人,而她,喜愛玉石!

放下手中的戈壁料,她走過來把燈挪開。

穆懷遠立刻說道:“對對對,‘燈下莫看玉’。”

秋霞知道他是故意忽略這條相玉法則,把玉石放在燈下吸引她的,而她把燈挪開,只不過是多年相玉養成的習慣。

不過燈既然已經拿開了,她也就不客氣地審視起玉石來。

粗略一看,這塊璞玉色澤過暗,缺乏溫潤度,可是憑觸摸後的感覺,她判斷它是塊好玉。便對他說:“這塊山料多有蛇紋,確實是岫玉,但它的質地品相,得讓我洗磨後才能告訴你。”

見她盡管因她的朋友而生他的氣,卻沒使性子,還認可了他的看法,願意幫他加工,穆懷遠英俊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看了眼她剛停下不久的石鍋,說:“可岫玉硬度差,你這裏的黑沙得換成紅沙才能洗磨。”

他的笑容讓秋霞的心沒來由的亂跳起來。

夜深人靜之時,與他獨處,她感到不妥,可見他神情坦蕩,言笑自然,一心只在玉石上,不由暗笑自己胡思亂想。當即拋棄雜念,只想著這塊體積不小的玉石。

在她取來合適的沙漿時,看到他已經換了較大的石鍋,還調整了固定石鍋的麻繩,動作老練而專業,顯然非常熟悉這一切。

可是,技一日不練則生。她來“五仙堂”這麽久,從來沒聽說他在作坊裏幹過活,也不見他動過鍋,他是從何處練就了這套本領的?

“堂主也親自洗磨切割璞玉嗎?”當她坐下踩動踏板,讓石鍋轉動起來時,禁不住問他。

他笑答:“當然。堂主首先必須是個好玉工,才能掌握全局,你說是不是?”

“那倒是。”秋霞承認,心裏的疑問並未得到解答,卻也不好再問了。

***開玉這道工序的玉料尚未經雕琢,被稱為“璞玉”,璞玉外表大都包裹著其他石料,必須透過石鍋把這些雜質洗磨幹凈。可因石鍋本身的硬度不足以磨掉玉石外的附加物,因此得加入挑選好的沙漿,借助沙的硬度,一點一點地洗磨掉那些多餘的部分。這個過程可以說是單調而辛苦的。

室內充滿石鍋與沙、石攪動的聲音,穆懷遠坐在臺子旁看著她洗磨。而她的雙眼註視著在石鍋和細沙間轉動的璞玉,仿佛忘記了他的存在。

看她做事是種享受。只見她左手控制著璞玉,右手從容地舀沙澆玉,靈巧的雙手互相配合,優雅的坐姿顯現出自信,令他想起在“冷香玉”看她相玉時的情景,視線不由自主的從她熟練的手,轉到了她的臉上。

昨天回來後,聽邊關說她的風寒咳嗽已痊愈,人也比過去更漂亮時,他就想見見她。可還沒來得及安排,她就出現在庭院中,並引起一片混亂。

視線停留在她秀麗的面頰上,那裏原先凸起扭曲的疤痕已看不見了,嘴唇上的傷也消失了,盡管還缺少血色,但已經恢覆***清晰的唇線。而她的眼睛,那雙緊盯著璞玉的明眸,充滿了令他欣喜的靈氣!

邊關說得沒錯,她確實康覆了,也更美麗了。

可是,她對他太過冷淡,他不喜歡她只把他當作主人看待。

“秋霞,我必須跟你談談昨天的事。”他開口,醇厚的嗓音壓住了石鍋聲。

手中的璞玉差點兒滑落,秋霞趕緊握住它,讓它與沙、鍋更緊密地接觸,然後略帶氣惱地說:“堂主不該那樣叫我。”

“那我該如何稱呼你?”他聲音低沈,有種蠱惑人心的力量。

她雙耳發燙,盯著璞玉道:“像叫其他人那樣。”

他發出輕嗤。“你想要我稱呼你‘冷氏’?假裝我們沒有任何關系?”

“我們本來就沒關系,再說我現在是盧兒,堂主那樣喊我不合規矩。”

“規矩是人定的,在我的地盤,規矩由我定。”他自負地說:“我以後就這樣喊你,而你必須回應。”

她沈默了。既然她是他的盧兒,他是她的主人,那麽他要怎麽做,皆由他去。

見她不再說話,他註視著她***的鼻子,決定把話題引回他要說的事情上來。

“你生我的氣,認為是我讓人搶走了你的朋友,是不是?”他問。

她沒說話,但點了點頭。

“你錯了!”

我錯了嗎?她在心裏問,依然沈默。

“昨天帶走羅玉蟬的人,你也見過。”

真的嗎?是我認識的人帶走了玉蟬?

石鍋忽然停止了轉動,她驚訝地擡起頭來問:“他是誰?”

他看著她陡然張大的眼睛,又密又長的睫毛半掩著深潭般的明眸,那眸光似乎穿透了他的胸膛,令他一陣心悸。他深深吐了口氣。“我的朋友古淮南,他也是當初受我之托,去你家提親的人。”

她微微一震,那人是個好人,怎會來此地抓人?

“我確實認識他,可他為何要帶走玉蟬?”她問,雙眸仍凝著他。

他轉開眼,定了定神,再轉向她,說:“因為她是淮南正在追查的一件事情的重要知情人,他必須帶走她,不僅為了案子,也是為了保護她。”

秋霞看著他的眼睛,想了想,認為應該相信他的解釋。他的目光坦蕩,而且當初她和燕兒遇見玉蟬時,她正被幾個兇悍的男人捆在馬車上,要帶去什麽地方。因此她問:“是與玉蟬的爹爹被土匪所殺有關嗎?”

“是的,正是那樣。”

見他無意再多說,秋霞又問:“燕兒呢?難道她也陷入了什麽命案?”

聽出她語氣中的不滿,穆懷遠舒眉一笑。“她沒有,可你不能留下她。”

“為什麽?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是的。”他目光溫潤地看著她,嘴角隱隱帶著笑意。“晏燕兒是你的朋友,可申屠鴻是她的夫君,你怎麽能把她從她夫君手中搶走?”

“夫君?”秋霞楞了下,震驚的目光盯在他臉上,腦海裏出現那個騎在馬背上,擁著燕兒的粗獷男人。

“那個粗魯的風流鬼拋棄她、背叛她,逼得她無路可走,現在竟敢來抓走她,他還算是個男人嗎?”她憤怒地說:“燕兒跟他走,只會再受他欺負!”

見她如此生氣,穆懷遠勸道:“不會的,我了解申屠鴻。他雖然風流,但都是女人找上他。再說那是人家夫妻間的家務事,你何必介入?”

他的話聽在秋霞耳裏是如此冷漠,尤其是他替申屠鴻說話,這讓她非常失望。

她放下手中璞玉,含淚望著他。“堂主也許以為秋霞多事,可秋霞與燕兒相識於困頓旁徨時,苦非有她照顧,秋霞早已埋骨荒野。”

見她忽然傷心起來,穆懷遠有點無措。“我沒認為你多事。”

秋霞沒理會他,繼續說:“秋霞無意做拆散人姻緣的事。如果那申屠鴻真的視燕兒為妻,就該珍惜她,可他有嗎?沒有!他對燕兒無情無義!”

了解申屠鴻過往的穆懷遠啞了,因為他無力反駁這個事實。

秋霞見他如此,不由更加生氣。“堂主說了解那個負心漢,那自當知曉他對燕兒做了什麽絕情之事。當日得燕兒相助時,秋霞就發過誓,今生今世,只要燕兒有難,秋霞自當上刀山、下火海,舍命相救。可如今我目睹她再次落入魔掌卻無力相助,秋霞心似刀絞,堂主卻言語輕佻。請堂主自去他處消遣,不要再在這裏多說半句話,以折自己的尊嚴!”

她這番話說得義正辭嚴,而她娟秀典雅的五宮中,透著令人不敢漠視的凜然之氣。連見慣大場面的穆懷遠都被震住了。

緩了緩氣,他堅持道:“我可以向你保證,申屠鴻絕不是惡人,否則我也不會跟他做朋友。”

秋霞看他一眼,並沒說話,但激動的情緒漸漸平靜了。其實她根本不認識申屠鴻,對他的恨意,全因他對燕兒的拋棄相背叛而起。

“不過你說的對,我不該亂說話。”穆懷遠面露愧色地繼續解釋。“都怪我只想到你剛恢覆健康,不宜太過憂慮,因此想安慰你,卻忘了你與燕兒之間的感情,你不能因為這點就趕我走。”

他的神情是如此懊悔相真誠,秋霞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再加上意識到身為“盧兒”的自己,不該那樣對“主人”說話,因此自然不可能再惡言相向,只是淡淡地說;“我確實不能。”

說完,她低下頭繼續轉動石鍋,洗磨璞玉。

她真是個獨特的女人!

看著她仍然殘留著淚跡的眼睫,穆懷遠在心中讚嘆地想:理智、忠貞、固執,但又不失溫柔、謙和與寬容。

“秋霞。”他喊她,等她擡起頭看著他時,他問她;“你想不想要我去找申屠鴻,警告他不許做對不起晏燕兒的事?或者,我幹脆幫你把人搶回來?”

她定定的看著他,確定他是認真的,才說:“不必那樣,既然堂主與申屠鴻是好朋友,那找機會打聽打聽燕兒的情形就好。萬一申屠鴻真的悔過,改變了對燕兒的態度,那我也不想去破壞一樁好姻緣。”

“是的,申屠鴻確實在改變。”見她口氣和緩,穆懷遠急忙替好友解釋。“最近他說過很懊悔錯待糟糠妻的事,還說要回鄉找她,只是我不知道,他的妻子竟然是晏燕兒。直到昨天他和淮南陪我護送金絲玉行回來,正巧碰到晏、羅二女時,才發生了讓你生氣的事。”

原來是巧遇,他們並不是他帶來抓燕兒、玉蟬的!

明白了事情經過,秋霞的心情輕松了許多,向他賠罪道:“那是秋霞錯怪堂主了,剛才言辭不當處,還請大人莫怪。”

“我當然不會怪你,你對朋友的忠誠,讓我很感動,可是,如果你換個對我的稱呼,我會很高興。”

她沒說話,屋內只有璞玉與沙漿、石鍋相擦的聲音。

穆懷遠觀察著她,卻看不出她平靜的目光裏蘊涵著什麽情感。正失望時,卻聽她悠悠地問:“那秋霞該如何稱呼堂主呢?”

這個問題頓時震住了他。

是啊,如果他不喜歡她稱呼他的名號,那麽該喊什麽呢?

公子嗎?

不!他連連***,如此稱呼更加疏遠,他不喜歡!

那麽稱呼他的名字嗎?

不!他暗自嘆氣,這樣不合禮數,別人會議論,她也絕不會答應。

“不如什麽都別喊吧。”他悶悶地說,感到自己的聰明才智不夠用。

她又笑了,而且笑出了聲。“別鉆牛角尖了。其實喊‘堂主’挺好的,尊卑分明,同在作坊裏,誰都不會弄錯身份,這不是省心又方便嗎?”

看著落在她唇角的笑紋,他的心裏仿佛吹過一陣暖暖的風。

“你笑了,這是不是表示,你以後不會再拒絕回工房休息和好好吃飯?”

她微微一楞,旋即明白了。“是你讓總管答應讓我留下,又讓邊關送火送飯給我?”

“沒錯。”他不否認。

“為什麽?”她暗自嘆息,她早該想到的,沒有他的允許,謹慎的總管和對他忠心不二的邊關怎敢私改規矩?

他淡淡一笑。“因為我不想讓我最好的玉工生氣,或者再次病倒。”

原來是為了這個!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如果這樣,我以後不會了。”

他沈默地望著她,她專註地望著璞玉,空氣***而壓抑。

良久之後,穆懷遠忽然喊她。“別磨了!我有話對你說。”

他用布巾擦擦手,再遞給她。“把璞玉放下。”

她如言停鍋、放下璞玉,接過布巾擦去手上的沙漿。“堂主要說什麽?”

“你為何不問我,這次出去,我是否去過‘冷香玉’?”

一聽到是她家的事,她頓時神情***。“如果去過,堂主會告訴我。”

“是的,我去過。”他的臉色陰沈。“可是我沒有值得告訴你的新發現。”

雖然早有預感,但她仍感到心在墜落。“爹爹的奴仆也沒找到嗎?”

“沒有。”他遺憾地說:“那***非常狡詐,他對所有人都說,你和你父親為了去白玉河尋寶,自願把作坊轉讓給他,帶著奴仆走了,還拿出有你爹爹畫押的轉讓書。而街坊鄰居也證實,你愛玉如癡,你爹爹十分疼愛你,完全有可能為了你的夢想而放棄家產陪你遠行。因此,就算官府介入,也對他無可奈何。”

“那轉讓書必定是假的!我爹爹的遺體呢?”她憂郁地問,雙目充滿淚水。

“還沒有線索。”他搖***。“我找人潛入‘冷香玉’,發現原來的玉工夥計全都不見了,只有幾個新進的雜工,根本不知道作坊以前的事。”

“那個惡人壞事做絕!”她激憤地說:“不如你放我走,讓我去跟他對質?”

“不行,只要你一出現,危機就會落在你身上!”他嚴厲地阻止道:“我現在還在想,你爹爹的奴仆,說不定因為知道事情真相,而被你堂叔殺害了。”

想起堂叔刺向爹爹的利刃,她臉色驟變。“很有可能,那個人已經瘋了,他誰都敢殺!假如奴仆真的死了,我就是唯一的證人,他更不會放過我。”

“所以你不能硬來!在我們掌握證據前,最好別讓那混蛋知道你的行蹤,否則他會更加警覺,增加我們搜集證據的難度。”

想到堂叔卑鄙兇殘的手段,她憂慮傷心地說:“為了湮滅罪證,他什麽事都幹得出來,我恐怕再也找不到爹爹的遺體了!”

“不會的!”不願看到她崩潰,他安撫道:“我已經在長安留下人手,他們會繼續尋找你爹爹的遺體。一旦找到,我會護送你去官府報案,那時,我們一定能推翻他的說詞,讓官府將他繩之以法!”

“那要等多久呢?”

“暫時還不知道,但你要有耐心。我們一定要有證據後,才能與他正面沖突,否則不僅抓不住他,還會打草驚蛇。”

她明白他是對的,可是想到殺死爹爹的惡人正逍遙法外,她難忍悲憤。

看著她憂傷的面容,穆懷遠真希望自己能替她承擔所有的痛苦和憤怒。

“來吧,太晚了,我送你回去休息。”他起身對她說。

她看了眼身邊的臺面。“我想把這個做完。”

“不行,我不想看到你累垮。”他堅決地拉她起身。

她急忙掙脫他的手。“我自己會回去,堂主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穆懷遠神情未變,看了看自己被她拒絕的手。“我會,可我要先送你回去!”

他的口氣堅決,秋霞不好再堅持,便跟著他走出了“開玉館”。

走廊邊的小屋裏,走出等待著他們的邊關,但穆懷遠讓他先回去了。

秋霞本想跟在他身後,可他總是有意無意地與她保持著平行的速度,因此她只得與他並肩而行。

寒風吹過靜謐的庭院,雖然已到晚冬,但絲毫感受不到春天的氣息,酷寒導致積雪不化,冰淩裝點著屋檐窗欞,令四周變得如同冰雕玉琢般晶瑩剔透,可他們兩人都無心欣賞這動人的夜景。

***覆仇卻前路迷茫的秋霞,走在這個冰冷的夜晚,心裏充滿了對現在的焦慮和對未來的不確定。穆懷遠與她之間暖昧不清的關系,及來自堂叔的潛在威脅,造成她精神上極大的壓力。

一向鎮定如山的穆懷遠,此刻同樣感受到焦慮、迷惘和不確定,但他不是為現在,也不是為將來,而是為走在他身邊的這個如冰雪般晶瑩潔白,如白玉般溫潤細致的女人。

過去他做出的決定從不更改,也從不後悔,可現在,他第一次懷疑起自己對她的決定是否正確。

當初他向她提親,認定娶她是為了得到她的技藝,以完成“金縷玉衣”,因此當失去她時,他後悔莫及。後來他苦苦地尋找她,借奴市老大之手將她變成了他的私人奴隸,他仍認定是為了“金縷玉衣”。可現在,他不再那麽確定了。

他一再追逐她,用盡心機將她留在身邊,真的只是為了“金縷玉衣”嗎?

如果是,那為何她已經留下來,並每天為他傾力工作,他卻仍覺得不滿足?為什麽離開作坊的這些日子,他腦子裏無時無刻不想念著她?而過去,他從不曾讓一個女人占據他超過半個時辰的思緒!為什麽看到她生氣,他會焦慮不安,會想要討好她、安撫她、平息她的怒氣?

他心中升起一股迷惑。

他,穆懷遠一一冷酷無情,工於心計,從不介意女人的感覺,不受女人左右的他,真的會因她的一聲嘆息,一絲愁容而心神不寧、輾轉難安?為她的一個笑容、一瞥關註而滿心喜悅?

難道,他固若金湯的心,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被她攻陷?幾時?何地?

面色變得蒼白,手心滿是冷汗。

他震驚地轉過臉看著她,那張優雅的鵝蛋臉正微微仰向夜空,朦朧的目光迷茫而脆弱,烏黑的秀發被紮成一束,披覆在頸背上。此刻的她和坐在玉石前琢磨玉石的她,是如此的不同。前者嬌弱惹人憐愛,後者剛強令人欽佩。

也許在第一次與她相見時,所有的一切皆已發生!

是的,他該傾聽心聲,早在向她提親前,他不就已經認定,他與她是天作之合了?那時,他的心早在他的理智之前,對她敞開了門扉。

可是,慘遭拒絕的往事,在他高傲的心裏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那時她的拒絕發生在他情感未明之時,他尚難忍受,而今,當他有了驚人的醒悟時,若再遭拒絕,他將如何自處?他敢冒這個險嗎?

“秋霞!”走到西廈前,當她準備進去時,他忽然喊住她,顫栗地問:“如果現在我再向你求親,你會怎麽說?”

她感到呼吸忽然窒住,心跳加速,血液興奮地在身體裏奔流。那似乎是她***已久的召喚,只是她從沒想過,當它真的到來時,會帶給她重生般的快樂!

好!我會說好!

她想如此回答他,可是看到他凝重的神情和陰郁的眼眸時,她的心在流血,她的臉上漾起笑容,帶著很勉強的笑容,悠悠地對他說:“堂主忘了?秋霞如今是盧兒。”

“你不是!”他沒有笑,心往下沈,直墜黑暗。抓住最後一絲希望之光,他抗拒墜落。“回答我,你會怎麽說?”

“你可是認真的?”強抑心跳,她冷靜地問,故意用“你”取代了“堂主”。

他微微一怔,再次自問:他敢冒這個險嗎?

短暫的沈默中,秋霞的笑容依然掛在臉上,但目光已不再明亮。

“答案和過去一樣。”說完,她走進了黑暗、冰冷的工房。

屋外,穆懷遠幽邃的眸光緊盯著房門,仿佛想穿透那薄薄的門板,穿透她層層防護的屏障,直窺她的靈魂。

良久後,他緊閉的唇微微分開,長長呼了口氣,帶著失落的微笑轉身離去。

屋內,秋霞靠在門板上,緊緊抱住自己。然而,不再有等待她歸來的朋友,同屋的女人們早已入睡,爐子裏的殘火餘溫,難以驅散她深入骨髓的寒氣。

“如果現在我再向你求親……”那聲音如影隨形,她傷心的爬上炕,和衣裹緊被子。

“如果……”眼淚默默地流出,她用力咽下,讓它們沈進傷痕累累的心上。

只是如果!

苦澀的淚水在心底積成潭,她品嘗著那酸澀的苦楚,將這個“如果”咀嚼成一股淚水,緩緩咽下。

天晴了,久違的陽光灑滿大地。

從爹爹遇害的那個大雪夜開始,秋霞的心情就沒有開朗過,而今天,她感到心情出奇的好,是她這段日子以來最開心的一天。

她知道這不僅是因為天氣的關系,更是因為她幫穆懷遠洗磨的岫玉,被帶去王宮展示,已被中山靖王指定作為“金縷玉衣”的基本玉料的喜訊。

岫玉多為山料,可整塊開采,集中洗磨切割和沖鍋下料,因此能節省時間、玉材和人力。而且上等岫玉質地樸實,細膩圓潤,被前人稱為“東方美玉”,用它制作玉衣,是最華麗不過了。因此,岫玉獲得認可,對穆懷遠和他的作坊來說,無疑是件好事。

昨晚穆懷遠從王宮回來後,立刻來找她,把那塊美石在宮中如何以瑩瑩翠光征服中山靖王的經過告訴了她。他敘述那些過程時,雖然語氣平緩,可她仍能感受到他的興奮和滿足,並深深被他快樂的心情感染。

思緒正飛揚時,身邊出現一道身影,她擡起頭,看到是邊關,便停下石鍋問:“有事嗎?”

“堂主要你去一下!”

“去哪裏?”穆懷遠從來沒有在她幹活時要她出去,因此秋霞很驚訝。

“走吧,去了就知道了。”邊關催促道。

見他很著急,她便不再問,跟著他就走。

結果他帶她來到“玉子場”。不過,那裏不只穆懷遠一人,還圍了許多男人,大部分她都不認識,有的則是同在“開玉館”幹活,見過卻沒說過話的同行。

盡管穆懷遠神色平靜,可從現場氣氛可以感覺到,那些人正在為什麽事爭吵。

看到她,穆懷遠立刻起身,對爭執不休的男人們說:“好啦,本堂主所請的高人到了,聽她怎麽說吧!”

聽到他發話,人們安靜了。可等看清所謂的“高人”時,立刻又議論紛紛。紛紛表示對這位“高人”的鄙視,和對她的能力的懷疑。

秋霞對忽然轉向她的指頭和唾沫,有點不知所措。

“閉嘴!”穆懷遠也沒想到工匠們竟如此傲慢無禮,當即俊臉一沈,怒斥道:“既然你們為此事爭吵了一個上午仍沒結果,為何不聽聽別人的說法?冷氏雖為女人,可她的相玉之能乃神授天成。今天這塊玉石,本堂主就讓她來裁定。聽她說完後,各位有何高見再行表達,但不許再有無禮言論,否則本堂主決不寬貸!”

他的氣勢鎮住了所有的人。

穆懷遠走向冷秋霞,為她引路。“你來吧,先看看這塊玉。”

他帶她走到人群中,指著臺上的一塊玉石。“我想讓你確定一下。”

隨即她被告知,這塊從杜陵玉礦采來的玉石,因顏色潔白,質地純凈,光澤滋潤,而被不少玉工認定是羊脂白玉,但另外一些玉匠則認為此玉塊頭太大,紋路不細密,是漢白玉。雙方各執一詞,互不相讓,就連總管也說服不了他們。

由於兩種玉石價值差距甚大,前者為玉衣首選美玉,後者則不可采用,因此被送來給堂主定奪。但穆懷遠不願輕易開口,便要邊關去找冷秋霞來鑒定。

得知緣由,秋霞很想推辭。這些玉工能被穆懷遠篩選留用,證明他們都不是庸才,剛才她也看到他們狂傲的氣勢,她不想跟人爭鋒頭。

可穆懷遠已經當眾宣布由她裁定,為了不讓他為難,她只好接受挑戰。

她用自己的方法檢視玉石,從細微處得出結論。“這塊玉從手感、材質、色澤和油性看,確實很像羊脂白玉,但在陽光下仔細看,會發現它的色澤不足、易碎。還有仔細聞聞,有股淡淡的石灰味,因此它不是羊脂白玉,是漢白玉。”

隨後,她要大家親自測試觀察,並征得穆懷遠的同意,將白玉當眾切開。

當看到此玉質地堅硬易碎,不似羊脂白玉那般有韌性時,再也無人對她的說法提出異議。

目睹她輕易贏得在場眾多玉石名家的尊敬,穆懷遠感到既驕傲也安心。他暗自承認,在相玉方面,她確實難有對手,他為自己能擁有她而感到高興。

可是,他沒有想到,他將她推聖人前,令她的名聲在“五仙堂”迅速傳開,不光給她帶來了她不需要的讚美,更給她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麻煩!

從那天後,秋霞陡然發覺,自己受到了太多***的註意。無論她走到哪裏,總會遇到令她措手不及的搭訕、奉承、求教,甚至示愛!

開始時,她以冷淡而禮貌的態度拒絕他們,後來幹脆避而遠之。

可是,她的躲避並未解決麻煩,除了令人討厭、但還算文明的求愛外,她還不時遭到充滿惡意的下流偷襲,這帶給了她難以想像的恐懼。

在奴市,為了賣個好價,處女盧兒多得蒼頭的保護,加上她因傷病失去美貌,又刻意讓自己邋遢,所以從未引入註目。可現在,恢覆健康、洗盡汙垢的她,再也掩不住天生麗質。

在兩個朋友,尤其是潑辣的燕兒離去後,她已經失去了保護,現在更因穆懷遠的賞識,她成了作坊這群饑渴男人的焦點。

她發現,當穆懷遠在作坊內時,這樣的騷擾會停止;有總管和奴頭在時,她也比較安全。可穆懷遠經常外出,總管和奴頭則很少關註奴工間的男女問題。

而這種醜事她無法向人傾訴,因此,只能小心翼翼的自我保護,可仍難阻止那些越來越大膽的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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