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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吃苦不是人生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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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背包客沒有料到裴元突然轉身,他顯得很緊張。

裴元剛剛平覆的呼吸再次加重,他像一只被澆了沸水的冷凍玻璃瓶,裂縫從內而外爬開,骨肉喀拉喀拉地掙紮,隨時可能炸成齏粉。這時候他的表情肯定很滑稽,比男人更惶恐。

如果這是真的,他想,如果這個人是真的,我也是真的,琴盒、馬路、紅燈、大廈都是真的,太陽的熱氣和車尾的黑煙也是真的,現實未免太精致了,如此體量龐大可怕,他遲早無法承受。他剛剛橫闖馬路差點被車撞死,卻沒有一點劫後餘生的感覺。

紅燈變綠的色彩交換刺激地他瞳孔猛縮,聚集在馬路邊的行人終於開始挪動腳步。人與人的擦肩而過那麽自然而順利,只有那個男人沒有動,他還站在燈柱下。

——你動一動,你走過來呀!求求你!

裴元一下子不確定了,他幾乎哀求,有人用奇怪的目光看他,他毫不在意,等他反應過來,雙腿已經出去了,跑得那麽快,那麽用力,一口氣跑過馬路回到原點。他站在男人面前,視線眩暈,人字拖踩偏了沒站穩。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這個男人和他記憶裏的模樣沒有太大區別,額角的白色疤痕被新長的頭發半蓋住,仔細觀察還是能看得出來。裴元盡力地做了個吞咽動作,喉頭發酸,眼眶又漲又疼。出於禮貌,他露出一個兩眼發黑,血絲密布的笑容。

“你......”他舔了舔幹燥的嘴唇,艱難地說:“你跟蹤我?”

殺手嘆氣:“你怎麽發現的?”

這算不算一種勝利?裴元可有可無地想,大名鼎鼎的緬甸殺手栽在一個學生的手上。

“嘿,我先問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你在跟蹤我嗎?”

殺手不說話,裴元當他默認了。

“什麽時候回來的?跟了我多久?”

“一個星期前。”

裴元真的笑了,他搖頭咧嘴:“一個星期?你跟蹤了我一個星期?丹拓,你聽聽你自己幹了什麽,尾隨大學生,這是變態才會做的事情你知不知道?要不是認識你,我就直接打電話報警了,到時候讓程西丟臉我可不在乎。以前怎麽沒發現你有這麽不好的習慣呢?如果我沒有察覺,你是不是還打算一直跟下去?立刻把這毛病改掉,聽到沒有?”

殺手張口想要解釋,最後沒有說話,點頭。裴元的嘴角越咧越開,他把書包扔下,走近一步闖入殺手的安全範圍內:“為什麽跟著我?不要跟我說什麽安全考慮的廢話,我不是程西,我是個窮學生,沒有人想要殺我。你最好給我個有說服力的理由,不然我就報警。”

丹拓垂眼,他沈沈的目光如深海鯨魚向裴元壓迫而來。

“程西說,我應該和你談談。”

裴元毫不畏懼,更近一步。他們的呼吸交纏在一起。

“程西說?那你呢?你不想跟我說什麽嗎?”

丹拓沒來由地緊張,他很少緊張,很少感覺到威脅。裴元離他太近了,近得他忍不住評估這個人高馬大的少年,這不是13歲的裴元,他們幾乎等高,裴元像程西說得那麽年輕、健壯,如果他們要打架,丹拓拿不準自己能不能贏。

殺手的瞳孔放大,腰背挺起,不自覺收縮腹部來增加兩人之間的距離。這些小動作落在裴元的眼裏,他生氣了,尤其為了那個收肚子的做法,然後他所有的註意力突然都集中在殺手的嘴唇上,親吻的念頭強烈而明確,想象把這張嘴據為己有。他想了那麽久,想得那麽煎熬。

少年探近身體,捧住男人的臉。他知道這是在馬路邊,他知道很多人看著,他也知道這個動作太嚇人了,但是丹拓沒有退開,他覺得應該是個好跡象。其實他緊張地可能會暈過去,他能聽到自己的喘氣聲,用沈痛的聲音叫丹拓的名字,然後他親吻在丹拓的雙唇上。

這個吻開始得非常急躁、兇悍,是地毯式的搜查掠奪,是毫不克制、熱烈噴薄的欲`望表達。丹拓的嘴唇又幹又淡,沒有任何味道,讓裴元懷念當年苦咖啡的香氣,他確定在出來之前殺手沒有喝任何東西。你喜歡的咖啡哪兒去了?他想。殺手像是察覺到他的緊張,微微張開唇任由他玩鬧,裴元的身體立刻放松,親吻變成柔情款款的煽動。他喜歡丹拓豐厚的下唇,親吻丹拓比他想象的任何事情都美好,都讓他覺得身心愉悅。

在身體有更大的生理反應之前,裴元狼狽地從殺手的嘴唇上退開,額頭頂著額頭喘氣:“對不起,我......我知道這樣不好,我控制不住......見到你我只想親你,對不起......”

丹拓低垂眼睫,還沒回神,洞徹的目光有片刻的迷霧籠罩。站在馬路邊親吻一個男人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但見到裴元長大的樣子他忘乎所以的高興,衷心的滿意,至於裴元做了什麽,報著什麽感情,想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麽都不重要,只要這是一個快樂的、健康的裴元。

少年把殺手帶離馬路邊,他們在寫字樓門前的休息區坐下,總算遠離了洶湧的人群。丹拓松開牽著的手,裴元有一陣失落,殺手緊接著開口——

“你的臉色不好,你需要休息。”

“昨天通宵加班忘了睡,沒事。”

“工作很難嗎?”

“是我的能力不足,我還沒畢業肯定和別人有差距,所以更要努力。”

“程西說你學得很好,工作也很好。”

裴元開玩笑:“程西程西,我們這麽多年沒見面剛重逢,十句話沒說夠你叫了兩次他的名字了。你到底想不想見我?如果他不讓你來你是真的不想跟我見面了是不是?”

丹拓搖頭,認真地說:“我相信你能活下來。”

裴元有片刻的晃神,心跳加速,剛剛冷卻的臉頰又被熱度侵占。

“如果你不喜歡我,最好在我第二次想親你之前跟我說,要不然我可能會沒完沒了、不停地親你,直到你把槍掏出來對著我。”裴元笑道:“最好快點,現在,馬上,我又想親你了。”

丹拓低笑:“你……很奇怪,為什麽你會對我產生愛情?我從來沒有對你這麽想。”

他很真誠,裴元反倒不覺得難過,他在殺手的嘴角邊又偷到一個吻,心裏很滿足。

“我不知道,你別這麽問我,我很難回答你。但你要相信我是愛你的,丹拓,你讓我動心,你讓我有機會體會世界上最美好的感情,你讓我的生命發光發熱。”裴元撫摸他的下巴,太陽曬得殺手的皮膚很溫暖:“沒關系,現在,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好。”

殺手還沒來得及回答,裴元的手機狂躁地響起來。

裴元尷尬地掏出手機,是程西。他拍拍腦袋:“糟了,程西會殺了我。”他把電話接起來。

程西憤怒地吼叫:“你看看現在幾點了?裴元,我警告你,你再和我的私人殺手在馬路邊上調`情,忘了工作,我就把你的銀行卡沒收!去你媽的緬甸!”

裴元的視線越過丹拓的肩膀,程西的車子正停在公司門口,這位年紀輕輕的董事長黑著臉靠在車上撓門,像只躁動的貓。裴元抱歉地掛斷電話,對丹拓露出苦澀的笑容。

丹拓把書包撿起來放回他的手上:“去吧。”

裴元附身親吻他的臉頰:“等我回來好嗎?給我一個機會追求你,我有信心的。我19歲了,可以談戀愛了。到家裏等我,好嗎?我還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他不等丹拓回答,踩著人字拖噠噠地跑,中途回身揮手微笑。

丹拓朝他點頭,殺手有契約精神,不會食言的。

晚上的宴會裴元盡力了。看在程西將丹拓帶回來的份上,他也得盡力。秘書幫他寫了一篇發言稿,其中百分之八十的內容是假的,什麽裴元自幼父母雙亡、親戚離散、沒有學費差點不想考大學、被教授認為擁有極高的計算機工程天賦、受到程西的賞識青睞……說到與程西初遇這段,秘書明顯想拍老板馬屁,都是又酸又麻的話,裴元不得不掠過連篇累牘的形容詞和定語,盡量保持簡單完整的敘述方式。最後他還是說了球鞋的事情,當然沒有說那是一對五千多塊錢的AJ,只說他現在還留著那雙鞋子,事實上他也的確留著那雙鞋子。

臺下的程西一直保持笑容,聽到球鞋的時候他的眼神瞬間的驚訝,很快又恢覆了。裴元在臺上沖他眨眼,出於某種微妙的調皮搗蛋的心態。當時他不知道現場有媒體,後來他才從網上的報道看到這個鏡頭,他的眼神充滿感激、信任、快樂,也許還有點頑劣,程西朝他豎起大拇指表示讚揚。從任何角度看,他們倆的關系都很完美,很有說服力。有記者說程西的教育理念是卓越的,不然不能把裴元培養得這麽健康。

程西的教育理念是否出色裴元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康康還活著,肯定比自己優秀。

吃飯的時候裴元喝得有點多,所有大人都說,男孩子不能喝酒以後混不好,於是他接下了紅酒杯。其實他自己也想喝酒,心裏痛快的、不痛快的都需要一個發洩渠道。後來他不記得誰把他送上了車,下車後有人背他上樓,那個人身上有熟悉的氣味,所以他放下了警戒心,腦袋一歪就睡過去了。

近拂曉的時候,裴元的夢變得急促而慌張。他記起自己把丹拓留在了家裏,丹拓會等他,但是他忘了提早回去。他從酒店裏跑出來,車也不坐奔跑在午夜的大街上,一邊跑一邊用手機給丹拓打電話。電話沒有人接,他以為丹拓離開了,或者生氣故意不接他的電話,但是距離家裏的路程還很遠,絕望順著胃袋慢慢爬上來,他一個踉蹌,扒著馬路的下水道嘔吐。

然後他醒過來,滿頭虛汗,臉頰下方壓著一塊很柔軟的東西,他把腦袋移開,是丹拓的手。殺手坐在床邊,一只手臂頂在裴元的腦後,手掌壓在臉頰下。

丹拓的目光從窗外轉移到他的臉上。

裴元爬起來撲進他的懷裏,氣還沒有喘上來。越過丹拓的肩膀,他看到鉛灰色的雲停靠在窗外,天幕要亮不亮,像一口憋在裴元心裏的濁氣。

“你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嗎?”男孩低聲問。

殺手微微點頭。

男孩說:“你掉下去之後,我就想,既然你死了,那個約定不成立了,我的性命你當然也負責不了,但是我答應了你不會再自殺了,所以那段時間我很難熬。程西幫我申請了一個月的休學,把小愛嚇得不輕。你別看我現在考上大學,努力工作賺錢,把自己弄得人模狗樣的,你說了你想我這麽做的。但是我要老實和你坦白,其實我沒什麽長進,我還是時不時想著自殺,或者跑到緬甸去死在獨立軍的槍口下面。”

殺手把他抱起來往露臺上走。窗戶打開,涼爽的晨風讓人精神一震。殺手讓男孩坐在大理石鋪成的圍欄上。裴元深深地嗅了一口新鮮空氣,噩夢殘留的陰影從他身體裏慢慢散開。

“我經常鉆牛角尖,為什麽我不能像別人一樣對生命擁有熱情、積極的心態?程西說我吃得苦其實不算多,公司真正資助的那些貧困生是真的苦,但是人家特別有往上爬的勁兒,特別能奮鬥,特別能拼搏。反而我這幾年好像被你和程西寵壞了,仍然很感性。你覺得呢?是不是人活得好了,所以才會矯情?”

殺手抱臂思考,最後他搖頭。吃苦不是人生的意義,認為人生應當盡量吃苦,並且沒有吃苦就談不上人生,是一種惡毒的、扭曲的想法。

“其實我還是很幸運的,對吧?” 裴元笑著笑著,突然眼眶紅了,眼淚流下來:“我很想你,丹拓。我每天每天都很想你。” 他哭得臉頰通紅,上氣不接下氣。

丹拓靠近他身邊,緊緊握住他的手。

他們的背後,太陽在地平線上悄悄探頭,天幕像潑滿了威士忌。

殺手說:“日出了,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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