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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所有幸福都是剝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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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元走得很急,飯店明明不大,但他在曲折反覆的走廊裏繞了很久。

像在心裏的迷宮走不出去。最後他攔住了個服務員請她帶路。離司機只有兩步路不到他撞到一對中年人。叔叔和嬸嬸向他微笑,一種裴元從來沒見過的表情,像他們剛剛做了場噩夢,醒來後拼命地自我安慰,既驚慌又難過。裴元好奇為什麽大人總是能做出沒有說服力的表情。

“阿元,真的是你。” 叔叔說

裴元沒有心情搭理他:“抱歉,我趕時間,下次再聊吧。”

叔叔一把扯住他的手腕:“我們是一家人……”

“您有什麽事嗎?”男孩戒備地甩開手。

“我們擔心你,你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現在住在哪裏?要不要繼續回家來住?”

“不需要,謝謝。”

叔叔把笑容都堆到了他面前:“阿元,你不會出息了就忘了叔叔嬸嬸了吧?”

裴元想發火,但一只手把他從叔叔身邊拉開攬到了身後。

他聞到了丹拓身上淡淡的血腥味。第一次,生平第一次他覺得沒有比這種味道更讓人安心的。他一邊放縱自己沈溺在原始野蠻的血氣裏,一邊想,他會患上奇怪的病,比如氣味饑渴癥,哪天丹拓離開他,他只能通過屠殺來維持這種氣味。從此以後人們可以叫他——“血氣殺手裴元”,嘖嘖,先畫成漫畫,然後做動畫,最後搞它個一百二十分鐘英雄電影。他一分錢不要,一個簽名都不給,他只要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只要生當覆來歸,死亦長相思。

丹拓沈默地牽著男孩的手。程西越過兩人站在最前面,他剛剛吐過,襯衣的領子上臟了,扣子解開兩顆,晚風把他的領口撐得滿滿的。他半倚著門框,一只腿曲起,像隨時會倒下。

“阿元,這兩位是誰,你認識嗎?”程西不耐煩地問。

裴元謹慎地看看丹拓。丹拓的手放在他被狗咬傷的那邊肩膀上。

本來的怒氣頃刻被瓦解,他說:“親戚,碰巧遇到的。”

程西發出一個“噢”,他掏了張名片遞給叔叔:“你好,程西。”

叔叔很尷尬:“您好,我們來看阿元……”

程西打斷了他:“有空來家裏吃飯,再聊。”

然後他徑直撞開了嬸嬸,向司機走去。丹拓把裴元護在身側,叔叔本來還想叫他,在殺手兇惡的面孔下閉嘴了。裴元眼角的餘光瞥見了不甘的表情,他低頭埋在丹拓的臂彎裏當做沒看見。直到上了車,他的心跳還是很快。車子開出去,他只能盯著窗外的風景發呆。

裴元不知道要不要和丹拓談談。

但是他不想,他覺得很可能只是青春期問題,應該找學校的輔導老師談。但是沒有人真的會去找輔導老師談話,至少沒有人會主動找輔導老師談話,輔導老師是蛋糕上面的那塊寫“生日快樂”巧克力牌,形式大於功能,也沒有人真的會覺得它好吃。

早上天沒有亮他就已經醒來,穿著睡衣和拖鞋往丹拓的房間走。家庭醫生為丹拓重新縫合了腦袋上的傷口,傷情並不嚴重,卻可能留疤。如果丹拓想留個貝克漢姆的發型,把疤痕暴露出來,一定給他的個人魅力增加不少分數。但是殺手先生拒絕了,這份職業需要他低調處理自己的形象,最好走在人群裏沒有人能註意到他。

麻藥的時間還沒有完全過去,殺手的神經末梢放得很松,他看著男孩光腳爬上了床,費力地擡起眼睛,不可控制地露出笑容。麻藥在主導他的腦袋,和喝醉了一樣的感覺。

“早,我給你帶了點早餐,一起吃吧。你好點了嗎?”男孩把手裏的面包和牛奶放在床頭,摸摸他的傷疤,又低頭親了親那塊紗布:“辛苦啦。”

丹拓的表情很奇怪:“為什麽不睡覺?”

“我睡不著,放假了,想到不用上學有點興奮。”裴元問:“你接下來幾天有空嗎?我們能不能單獨出去走走?學校布置的作業要看三本課外書寫讀後感,可以陪我去逛逛書城嗎?”

“……星期三下午可以。”

“那就星期三吧,星期三會是個好天氣。”

裴元掀起被子用腳丫子在丹拓的小腿上瘙癢,丹拓把腿曲起來,露出無奈的表情。殺手的腿粗壯結實,小腿有裴元的大腿那麽粗,毛發濃密,是成熟男人的大腿,既有視覺美又有功能美。裴元羨慕地感嘆,他的腿太白凈了,不夠長,但他還會長高的,半年裏他已經長了至少五公分,就是體重沒有跟上來,連阮愛都說不能再和他並肩走了,顯得她的腿沒有競爭力。

玩了一會兒,裴元有點累,他的註意力回到了殺手鬢角上的傷痕:“你能說說你是怎麽殺了那個人的嗎?”他指了指腦袋,示意那個給丹拓留下傷口的倒黴鬼。

殺手先生沒有馬上回答,他把杯子裏的牛奶喝完。

“殺了他是什麽樣的感覺?”男孩又補充了提問。

丹拓想了想,一邊用手勢比劃一邊認真地解釋:“我在他的車子裏等他,坐在後排座位上,他坐在駕駛位,我用一個U型鎖扣住他的脖子。U型鎖很好用,如果你和別人打架,它也可以用來打架。他用力地掙紮了一會兒,然後慢慢放松身體。我以為他死了,把座位放倒,他突然擡起手,用匕首刺我的脖子。我偏過頭匕首就劃到了頭發,他是裝死的,蒙騙了我。然後我在他的胸口開了一槍,他死了。最後我連同車子和他的屍體一起燒掉。”

男孩有點驚訝:“你粗心了,你經常粗心嗎?”

“有時候會。這是一個教訓,下次不能再粗心了。”

“我也經常粗心。殺了他是什麽樣的感覺?”

“他是個有智謀的人,是我運氣好。”

“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

“那殺了他和殺了我感覺會一樣嗎?”

“不會。我認識你。”

裴元覺得很幸福:“我也很高興認識你。”

星期三下午,程家少有的空空蕩蕩。程西自己開車回到主屋,傭人們今天下午放假,他一個人爬上樓梯走到主臥室。程彥一只手被拷在床頭,見到弟弟是一臉嚴肅的表情。

程西很少這麽正經,他嬉皮笑臉裝腔作勢,在程彥的記憶裏,他是個醜角。他們兄弟倆同母同胞,但是性格迥異。程西不像任何一個程家人,他很軟弱,他保護斷了翅膀的小鳥、救助流浪貓、和女孩子玩,別的男孩想開汽車坦克的年紀,程西聽戲、畫畫、念詩、給洋娃娃做小裙子。程彥的母親懷疑兒子有點精神問題,她曾經用比較極端的方法來改變程西女性化的特質,最終沒能成功。程彥後來聽到母親和父親的對談,說這個孩子不堪培養,以後只會是程家的笑話。

後來程西的確朝著瘋癲癡傻的路線走,他好像樂在其中,不把程家人的嘲諷放在心上。作為兄長的程彥想不明白,為什麽弟弟不能和自己一樣呢?本來有個親兄弟是好事情,和他同齡的男孩如果只有姐妹,總是玩不到一塊兒去,容易寂寞。但他明明有個弟弟,還是各自為謀。到如今,程彥仍然不認為程西會殺了他,他有父親的遺囑作為護身符,還有母親的援助。最重要的,程西還是個小孩子,他只適合畫畫念詩,殺人這種事情他做不來的。

程西把他從床邊拎起來,拖到陽臺上去。程彥驚覺他的力氣不小。

“寶寶的過繼手續已經完成了,明天正式的文件就下來,你就是寶寶真正的父親了。”程西說這話的時候,顯然很難過,他的聲音又低又輕,讓程彥想起橋橋死的時候。

程彥想明白過來,恐慌地瞪大眼睛:“你休想,你有孩子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

“寶寶從出生後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國外,存在感非常低,即使知道我有孩子,也不知道長什麽樣子,叫什麽名字。至於你,程家的繼承人,突然有一兩個私生子認領回來有什麽了不起的?你在外面的女人還少嗎?”程西平靜地說。

“哈哈,你要你的孩子叫我爸爸?”

“我和橋橋說過了,我向她道了歉,我每天都在向她道歉。”

“但你還要殺人,你要把親近你的、知道這件事的人都殺掉,至少大部分。”

“我已經殺了很多人了,殺十個和殺二十個有區別嗎?”

程彥做了個艱難的吞咽動作,他臉色發白,打了個冷戰。突然恐慌空降在他的頭頂,像直升機的螺旋槳轟隆隆地發出威脅的聲音。他想跳起來逃跑,但是身體被牢牢地束縛著不容許絲毫動彈。程西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你還有什麽想說的?”程西開始拆窗簾內層的蕾絲邊。

程彥拼命點頭:“我要見媽,媽在哪裏?”

“媽很生氣,因為你是個廢物,整天讓她替你操心。可惜她年紀大了,心有餘而力不足。”

“是……是那個緬甸人沒死成?不可能!”

程西的語速很快:“我告訴你為什麽不可能。1994年10月一個緬甸克欽邦童子兵幫自己的上司將10噸柚木原木偷運到克欽邊境,再由中國的買家接手倒入國內。當時的成交價是六萬塊人民幣一噸,十噸就是六十萬。童子兵每次偷運成功能得到三塊錢的獎勵,他花掉這筆獎勵給他剛出生在家的妹妹買了一包奶糖。”

“二十年後,柚木的價格漲了十倍不止,但是偷運柚木的生意已經被嚴禁了,士兵每個月三塊錢的獎勵沒有了,軍隊連年欠餉,其他人盜賣毒品、武器、玉石賺口糧,他不想做缺德生意,就逃離軍隊到中國去賺錢。15年他護送一個中國人在緬甸買翡翠,戰爭爆發,中國人差點沒能活下來,他拼死把人送回國,後來這個中國人聘請他在身邊做殺手,三十萬一年。然而,他一開始只想要三塊錢給妹妹買奶糖。”

程彥好像完全沒有聽懂他的話。

程西冷淡地說:“15年我去緬甸買翡翠,你和媽媽明知道那裏在打仗,讓我跑到克欽去一定要把那塊玉拍下來。如果不是這個緬甸逃兵,我就死在克欽獨立軍的自殺炸彈裏。哥哥,這不是個幸運的故事,我不是因為運氣好活下來的,今天你也不是因為運氣差而死。”

說完他用力把窗簾內層的輕紗扯了下來,在程彥的脖子上繞了兩圈,打了個牢固的自動結,拽著程彥的衣領把他拖到圍欄邊,紗布的另一端系在窗臺圍欄上。

程彥歇斯底裏地掙紮,他怒吼:“程西!別以為你是無辜的!”

他扒著欄桿幾乎要把鐵質的欄桿掰彎,氣喘籲籲地說:“所有幸福都是剝奪,不是我拿了你的,就是你拿了我的。我們所有活著的人,沒有一個是無辜的!”

程西擡腳把他踹了下去,紗布迅速地降落然後猛然繃直,程西露出冷笑俯視:“你放心地去陪爸爸吧,告訴他你有了孩子,叫康康。”

程彥還在掙紮,他的臉先是變紅,然後發青發白,紗布鎖著他的喉嚨,本來一定的高度可以在瞬間把他的喉骨扯斷,使他立即死亡,但是高度不夠,他在窒息的痛苦裏煎熬著,輕紗承受不住這個成年男子的重量開始崩裂。但是程彥聽不到了,他能聽到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遠,在他彌留之際,紗斷了,他的身體掉了下去。

園丁被嚇壞了,他本來今天下午放假,但是他想起自己的長嘴剪落在了花園裏,他去找,從四樓高的地方掉下具屍體來,是程家大少爺。他急急忙忙地去報告,宅子裏沒有人,傭人們放假半天,管家也不在。他在樓梯口碰到了小少爺。

“小少爺,大少爺掉下來了,你快去看看!快去看看!”

程西好像很吃驚,他說:“在什麽地方?”

園丁轉身指著後方一排茂密的灌木:“在南面墻角下。”

他還沒來得及轉過來,先聽到了槍響,他覺得心窩一熱,有焦燙的感覺傳來,他喘上來一口氣,視線迅速黑了下去。

丹拓接到短信,對裴元說:“有工作,我要離開1個小時。”

他們在書城的名著讀物專區。裴元手裏拿了一本《罪與罰》,一本《愛的教育》,他買了一杯奶昔端到小桌子前坐下,示意丹拓先離開:“那你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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