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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們都是有家但回不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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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燒藥的反應漸漸上來,裴元被困意折磨,但他強打精神。

“我第一次把別人打出血,過癮!寄宿學校還是算了,我打算就在這裏念到最後一天。好不容易才交到小愛這個朋友,嚴格意義來說她是我第一個朋友。下次我可以帶你見見她,她知道你的,她很酷,你肯定會喜歡她。”這時候,他很想念咖啡的味道。

丹拓心有靈犀,咖啡早已經煮好。男孩狼吞虎咽地把苦水往肚子裏咽。

喝完咖啡,他抹了抹嘴巴,繼續補充:“總而言之,我現在無事一身輕。等燒退下去我可以找個兼職工作,賺點錢把給你的傭金補上。”他躺倒在床上,滿足地嘆氣。

天花板斑駁破損,原本白色的墻面大片掉落,露出發黃的墻體。白的像雲,黃的像晚霞,多麽漂亮啊,他一邊想一露出笑容。

他不記得後來怎麽昏睡過去的,再醒來燒已經退了,出了一身的汗,身體輕飄飄的。

丹拓到菜市場買菜準備晚飯,裴元牽著他的手走在旁邊,懷裏抱著一顆芹菜。男孩有點不好意思,他不是兒童,以防走失這個詞已經不適用了。但是丹拓有自己的安全考慮,貿易行大部分的現居人口是黑人和東南亞人,超過半數以上屬於非法留境,甚至沒有護照和身份證明,街口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外面的人不進來,裏面的人不出去,裴元在這裏不安全。

菜市場門口有個賣花生糯米糖的小車,香味濃郁,熱氣騰騰,裴元拉了拉丹拓的衣角,渴望地盯著糖車。“我想吃那個,好不好?”男孩舔舔嘴角。

小販是個黑人少年,精瘦矮小,看上去年紀與裴元相仿,他只會說“老板,十塊錢三盒。”和“謝謝。”裴元站在他面前突然充滿了自信,他刻意挨得離丹拓很近,用腦袋磨蹭丹拓的手臂,得意洋洋地看著這個小孩兒,有點炫耀的意思。

小販把裝著糯米糖的塑料盒遞給他,他迫不及待地拈起一顆扔進嘴裏,糯米團子是剛蒸出來的,熱口香軟,花生糖粉在嘴巴裏打了個滾,甜味散進了口腔裏,這已經不是單純的甜味,是奢侈的味道。裴元付了錢,從自己的袋子裏拿出一個蘋果放在糖車上。

“送給你的。”裴元說:“你很了不起啊,能做這麽好吃的糖。”

他轉頭追上丹拓,紮進吵嚷的菜市場裏。丹拓在挑魚,他把魚摔暈,魚的尾巴僵直翹起,無辜地躺在砧板上。裴元看著他用刀片刮魚鱗,閃著碎光的亮片濺起落在他的手腕和手背上,丹拓的手很健美,肌肉勻稱,皮膚幹凈深沈,像拋光打蠟過的高檔貨。

裴元伸手將腕關節上的一片魚鱗拍掉,把花生糖餵到他嘴邊。

“我不吃,晚飯吃魚。”丹拓說。

裴元充滿了質疑:“你真的會做飯嗎?”他以為丹拓住在快餐店的樓上就是為了吃飯方便。

丹拓借用了餐廳廚房,他把魚切成塊,用蔥、姜,料酒、鹽腌制,然後裹澱粉油炸,最後用辣椒、腐乳、豆瓣醬調汁悶煮,收汁前加入芹菜、蒜苗、胡蘿蔔起鍋。

裴元要了一大碗白米飯,吃得狼吞虎咽,一邊吃一邊在腦袋裏津津有味地寫故事:從前有個與世無爭的廚子叫丹拓,家人意外慘遭橫禍,廚子為了報血海深仇,遠走他鄉做殺手,過著刀口舔血的生活。他藏身在鬧市裏,思鄉的時候就煮一頓家鄉菜肴聊以慰藉……

晚上的快餐店人聲鼎沸,座無虛席,隨處是煙酒氣。

裴元借著洗碗的空檔問餐廳經理,你們招兼職嗎?我放了學可以端盤子。經理上下打量他,以年紀太小拒絕了,童工容易被人投訴。裴元只好垂頭喪氣地回到樓上,丹拓靠著墻在睡覺。花生糖還有一半放在桌上,男孩端著塑料盒子,坐到殺手腳邊,他能從殺手舒展的四肢、胸口規律的起伏動態看出殺手醒著。

他鼓起勇氣說:“我不想回家了,丹拓。我住在這裏好不好?”

丹拓睜開眼睛,裴元發現他的眼睛是純黑色的。

“你該回家。”殺手先生說。

裴元點頭。這個回答比他想象得好,不是“不行”、“沒門”、“滾”……,“你該回家”很溫和,甚至帶著感情,說明他希望裴元回家,暗示回家對裴元有好處,他給出了一個他認為好的建議,試圖提供幫助。當然他可能只是出於禮貌,不是說殺手就一定粗魯,可能換了別人他也會這麽說。裴元很好奇,為什麽你不直接說滾?如果換成今天賣糖的那個小孩,你是不是也這麽溫柔地對待他?你覺得我和他是一樣的?還是我比他更加拙劣?

他好笑地說:“我知道我應該回家,我也很想,丹拓。不過現在情況有變化,我和你一樣,我們都是有家但回不去的人。我不知道你為什麽不回家,但是如果我跟你說你應該回家,你不應該在這裏幹殺人越貨的買賣,找個飯館做個廚子養活自己,你會聽嗎?你聽上去什麽感覺?你會說:‘他媽的和你有什麽關系?’”

丹拓的眼神落在了他身上。裴元很高興被這麽專註地看著,他的心跳有點快。

“不過這是你住的地方,我應該征求你的同意,如果你不同意,也沒關系。我只是需要一個地方落腳,可以睡覺的地方,你們殺手比較在意隱私?我懂,我不會偷看你洗澡的。”

說完,裴元露出無辜可愛的笑容,一般過年收到紅包他才這樣笑。

殺手先生沒說話,他思考片刻從床板下找出一只手槍,示意裴元拿起來。裴元猜不出他想做什麽,看到槍他有點緊張,喉嚨發幹,這把沈甸甸的家夥握在手裏,他的皮膚被黑漆漆的槍身襯托地發亮,手指只能勉強卡住扳機。哪怕是對於一只手槍,他也有點年輕。

“先把保險栓拉開,再開槍,試試。”丹拓說。

保險栓的哢噠聲震得裴元手指發抖,他對準枕頭扣動扳機,子彈射出槍口的力道震得他手腕酸麻,他連忙用另一只手扶住手腕才沒讓槍掉下來。

枕頭被貫穿,填充的棉絮炸開,房間下起一場暴雪。

裴元的視線亂了,他先聞到火藥的味道,後有棉絮落在他的頭頂、耳邊、鼻尖,順著鼻頭的方向他正撞上丹拓冷靜的目光,那眼睛是積雪寒山上的深井,漆黑、幽靜、洞徹,裴元的臉蛋陡然變得燥熱,皮膚表層幾乎被羞恥感灼傷,溫度滾燙,甚至到疼痛的地步。脈搏很快,像有人狠狠給了他胸口狠狠一拳,心臟震動,空氣全部倒逼而出。

他不由自主地把槍放下來,手指顫抖。丹拓接過槍,突然調轉槍頭扣動扳機。

動作行雲流水,對殺手來說就是拿筷子吃飯。裴元甚至沒有來得及反應,只聽到消音器細微的哢噠聲,他瞠目結舌,嚇得兩腿打顫,抱頭大叫:“哇——”

尖銳的刺痛感擦過他的脖子,子彈貼著他的皮膚射入後面的墻面!

“下一次,說不定我會直接殺了你。”殺手說。

裴元目光呆滯,眼眶蓄起淚水,睫毛被弄得癢癢的,一眨眼,眼淚就掉了出來。

有一瞬間他後悔了,他覺得活著說不定是件好事情。他們去買菜,花生糖很甜,魚也好吃,他比那個賣糖的小男孩幸福多了,為什麽不能活下來呢?如果丹拓需要他,如果丹拓覺得這個世界還是有他比較好,那他可以為丹拓活下去。他回到房間,看到丹拓在睡覺,男人的臉上有稀薄的霞光,那讓他覺得生命很珍貴。他就完全忘掉了那份死亡契約。

“你喜歡上他了。”阮愛說。

裴元摸著側頸上被子彈灼傷的紅痕,看上去的確暧昧。他趴在桌子上長長地嘆氣。

阮愛笑了:“你也有今天,裴元,生不如死吧?”

裴元表情迷茫,他按了按自己的心臟,的確是有點疼。

“我愛他。”他說:“你說得對,我愛上他了。”

阮愛翻了個白眼:“肉麻。”

裴元憤怒地敲桌子:“我是認真的!”

阮愛聽不下去了:“你敲我的桌子有什麽用?你敲他的桌子啊,你揪著他的領子跟他說老子愛你啊,你看他理不理你這個傻`逼?你不愛他,裴元,最多最多只是喜歡,你愛你自己,你需要一個亦正亦邪的大英雄讓你確信這個世界可以走捷徑來解決問題。什麽是捷徑?就是一顆子彈,砰,歡迎來到無憂無慮的世界。但我告訴你,不是這個樣子,也沒有捷徑,你可以讓他殺了你,然後在他心裏你就永遠是一只可憐蟲、一個膽小鬼。”

裴元把拳頭攢得緊緊的,又一下子洩氣了。

他們之間夾雜了冗長的沈默。阮愛覺得說得好像有點過分,安撫他:“我能理解,又會做飯又會殺人,誰不喜歡呢?對不對?也不是沒有辦法挽回形象的,你要清醒點,你們之間是契約關系。他是乙方,你是甲方,裴先生,拿出些態度來,Be fucking professionals!*”

“不要說英語,還有,我不喜歡昆汀。”

“昆汀是神,你就是個傻`逼。”

(*Be fucking professionals:出自昆汀電影《落水狗》)

裴元振作了精神,坐直身體,拿出一副嚴肅的表情:“好,那就說點公事,你知不知道哪裏有打工的機會?餐廳現在端盤子都不要童工,但是我需要錢,越多越好。”

阮愛想了想:“我們家樓下有個舊書店長期招看店門的,你去不去?不過可能就幾百塊錢。就說你家裏條件特別不好,讓他別糊弄你就行。”

“我去,但是得放了學去,我還是想回來上課。”

“好,我跟你去說說。今天晚上就可以去,你現在住哪兒?”

“丹拓說我可以住在他那裏,我和叔叔說在老師家住。”

“你要和他同居?”

“權宜之計,我知道分寸的。”

阮愛本來想說什麽,猶豫過後又沒有說出口。她打心眼裏不覺得裴元和這個殺手先生在一起是好事,裴元對他完全不了解,從什麽地方來、以前做過什麽事、認識什麽人都不知道,他就神魂顛倒、靈欲傾出,還要和人家同住,或許會有致命危險。作為朋友,她應該痛陳利害,但是裴元的決心很堅定。戀愛中的人是叫不醒的,阮愛不必浪費口舌。

晚上他們去舊書店談妥了打工的事情。老板慷慨地包下了裴元的晚餐,最後談定工資以每個小時8塊錢按日結算。工作內容很簡單,只要坐在書店門口的櫃臺前,盯著監控攝像頭的屏幕、負責簡單結賬、打烊前把桌子和書櫃擦一次,都是不需要太費體力和腦裏的活,如果店裏沒有客人裴元可以在櫃臺上寫作業,不影響功課。裴元很滿意,自食其力給了他尊嚴。

第一天的工作很順利,有的客人看他年紀小甚至會多給一兩塊錢讓他去買糖吃,除了基本工資他賺了五塊錢小費。他給丹拓和他自己一人買了一條冰棍。

回到快餐店他掏出四十塊錢拍在桌子上,頗有豪爽的氣勢:“一天四十,一個星期四百,一個月就是一千六,多也不多,但我是講信譽的人。”

丹拓沒有理會,他扛著一張床墊上來,簡單鋪了個被單用來睡覺,原來的床留給裴元。裴元幫他疊被子,毛巾被是丹拓蓋過的,上面留著殺手先生的味道,裴元被熏得滿面通紅,他羞怯地把目光投向丹拓,丹拓不明所以。

“你喜歡過什麽人嗎,丹拓?”男孩輕輕地問。

殺手像被問了一道微積分題目。

男孩聳肩膀,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都是男人嘛,有什麽不能聊的?”他一邊嘮叨一邊沈浸在幻想裏:“以後一起住,我想和你一起做很多事情,我們下次去看電影怎麽樣?你看電影嗎?或者我借一盤碟回來,我們還可以去打籃球,去公園騎自行車,濱海公園有一家酸奶冰淇淋店很好吃,會放很多小草莓在裏面,要不要去吃?我帶你去看月季花圃……”

丹拓沈默地凝視他,最後翻了個身,調整姿勢準備睡覺:“十一點半斷熱水。”

男孩看看墻上的掛鐘,十一點二十三,他抱著睡衣就往浴室裏跑,拖鞋踩得啪嗒啪嗒響:“怎麽不早點說?我才剛剛發過燒,要是再洗冷水,你要負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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